袁连长的子弹
有一天中午,我上伙房打饭,遇见袁连长。恰巧,我们同一宿舍的六个“战友”都在。袁连长冲我们笑了,我们也对他笑了。接着,我们和袁连长一起笑,其他职工都莫名其妙。
袁连长说:“都是生瓜蛋。”
我单独凑近袁连长的耳畔,说:“连长,那天晚上,你那三枪打得效果明显,再没人敢来瓜地偷瓜了。”
袁连长的主要精力放在第一线生产上边。不过,他也重视瓜地、菜地、养猪。“让马儿跑得快,就得让马儿吃上肥草。”他说。他动脑筋把副业搞好,常来连队的食堂查看伙食。
即将拉瓜秧的时候(这意味着我护瓜的日子即将结束),袁连长又散步散到了瓜地。所有的瓜,到了这个季节,不得不成熟了。我睡着了。
袁连长说:“要是战争年代,摸哨,你被摸走了,你还不知咋回事呢。”
我看见手枪就来了兴趣。袁连长说:“你这瓜还没熟呀?!”
我说:“再让我打一枪。”
袁连长说:“没子弹了。”
没了子弹,枪就像聋子的耳朵——摆设。从哪里弄子弹?况且是老掉牙的手枪。
袁连长说:“卸完最后一次瓜,你就跟我,当连队的文教兼通讯员,动动笔,跑跑腿,我看你肚子里有些墨水,脑袋也好使。”
我还是关心子弹的来源。看不见但期望听见子弹飞。我父亲也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但他从来不给我提打仗的事情。
稻子入场了,瓜秧拉掉了,田野宁静了。我坐进了连部的办公室。有一天早晨,袁连长叫我一起上团部,还叮嘱带上钢笔。他骑马,我骑车。他骑的马,似乎懂得他的节奏,总是放慢脚步,在我的自行车前后,或催或等。马大概以为自行车像小马驹吧。
袁连长说:“顺便去武装股领子弹。”
我说:“多领些,不能让手枪饿肚子。”
袁连长说:“那个赵股长太小气,每次只批十发子弹。”
赵股长1943年参加的八路军,袁连长参军时,他还给地主放猪呢。子弹又不是猪,但能改善伙食——袁连长用子弹打过一只野猪,改善了一顿职工的伙食。我说:“赵股长说你资格老。”
袁连长说:“人家在团部,宰相府里七品官,我嘛,有办法让他多批,人总有打盹的时候。”
赵股长有个嗜好,喜欢下象棋,棋艺很臭,就是喜欢下棋,下起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棋盘上了,屡败屡战。袁连长有很多奖章,他说:“我不会下棋,可就是屡战屡胜。”他用打仗跟赵股长下棋相比。
袁连长先办了其他事情,吃了午饭,他到赵股长的办公室,我和他站在旁边。赵股长和另一个股的股长在对弈,他只盯棋,说:“自己找个地方坐,要观棋,只看,不说。”
我等待袁连长拿出条子,袁连长倒茶,打盹。我替他着急。
可能到了棋局关键的时刻——输或赢。赵股长发愣地看着棋盘,好一阵不动棋子,一副统揽全局的样子。显然又要输了。
袁连长什么时候站在赵股长身旁了?“战机”到了,他把纸条放在“界河”这边,说:“老赵,签个字,我们要早些赶回连队。”
赵股长的目光不离棋盘,把纸条拿起,像扔一片树叶那样。我捡起纸条。他说:“啥东西?要多少?”
袁连长拍拍腰(没携带手枪,仿佛腰间别着手枪),说:“子弹,十发。”
赵股长不抬头,只伸左手,接过纸条。我赶紧旋掉笔帽,递上钢笔。他在纸条上签了“同意”,并签了名。目光仍盯着棋盘,像陷入埋伏。
袁连长说:“老赵,空了来我们连走一走,我给你吃野猪肉。”
赵股长头也不抬,说:“好。”
其实,临出发前,我按袁连长的授意,在条子上写了二十发子弹。
我自认为我也有功劳,我说:“连长,你要奖励我,起码让我打三枪。”
袁连长豪放地笑了,像小孩一样,说:“那个生瓜蛋,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顾了棋子,忘了子弹。”
领出了子弹,回连队的途中,马也欢快地叫了,似乎打了胜仗,祝贺他。
袁连长说:“小谢,这个秘密,你知我知,你可不能当叛徒。”
我蹬着自行车,风在耳畔呼呼响。怪不得他一直原地踏步踏,可是,我喜欢袁连长的脾气。他不给人扣帽子,穿小鞋,揪辫子。
我脱口说:“袁连长,我们在背后给你起了绰号——袁大头,我们不该乱起绰号。”
袁连长笑了,抹一抹板刷头,说:“我早知道了,连队小孩配了童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用伞,他用大头。我的儿子也混在里边唱。”
我说:“我小时候也哼过这个童谣。”
袁连长说:“那个童谣,朗朗上口。”
袁连长四十岁得子,地里干活再累,回到家,他甘愿让儿子把他当战马骑,不嫌累。
比他小几岁的妻子会说他:“哪像个连长,看你把儿子宠成啥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