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素色衣服的阿姨从山上下来,两侧扁担里装满莲蓬。她笑着拿起一个,问我们买不买。我说,阿姨,山上今天能看见云海吗?她说,哦呦,你们走运了,有一对夫妻在山顶住了两天也没等到云海;他们上午刚下山,下午云海就出来了。她走上前,笑着说,阿姨,给我们来两个莲蓬。
山顶的人和佛祖脚下的云一样多,大多是前几日就驻留在山顶的。白瓦红墙的商铺里人头攒动,商家隐在琳琅的商品后面供顾客自助挑选。她指着远处一排排小楼说,早些年那边台阶上都是举着牌子的民宿主,上面写着店内有热水和WIFI,这几年改革升级,变成温泉酒店,拍几张网红照片,改道社交媒体做营销,生意红火得不得了。你说石头砌成的浴缸,放点热水,扔几片树叶,就说是温泉,这算不算佛祖脚下做黑心生意?我没回她,紧攥着吐出的莲子壳,找不到垃圾桶。
两尊骑着大象的佛,立于阶梯尽头,十方普贤菩萨身后是浓稠的蓝天,一道道云像是通往天国的天梯。她说,天底下疑难杂症太多了,烧香拜佛的人比去医院的人还多。
心理门诊外的走廊鸦雀无声,和儿科门诊形成鲜明的对比。寂静是一双大手,压着每一位患者和家属心里的焦躁。我带着儿子早早等在外面,生怕错过,往后延一位,就要多等上一个小时。
对面椅子上的家长望着我,手里牵着和童童差不多大的女孩。我第一次来,眼神满是困惑迷惘,她像是来过许多次,眼神里是接受的坦然、无可奈何以及对我同病相怜的宽慰。我刚想和她倾诉,她的食指放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打断了我。
14号,刘×义。心理医生和病人走出来,向家属交代后续的用药事项。儿子溜了进去,我慌忙起身想要抓住他,心理医生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我。他说,请您在外面等候。我说,我是他妈妈。他说,妈妈也不行,请您理解。儿子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回头看着我,医生桌角台灯的光在他浅浅的眼窝里打转。医生关上了门,走廊恢复寂静。
我用力推,没有反应。她说,门中央上着锁的,山上的和尚嫌白天人多,出去躲清静了。我们从十方普贤菩萨脚底的影子路过,阳光也不能为其上色。到处是正在燃烧的火把,空气烫出疤痕,火舌抽打着来往路人的脸。我们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观看云海,溺在它莫测的变化里。
僻静的地方,到处是破落的小屋子、鸟的尸体、现代化的供电基站,都是与美毫不相关的事物。我们发现南面篱笆外有一块空地,干净无杂物,观赏云海极佳。我们刚想要跨过去,看守的人从亭子里出来,把我们拽回来。他说,这边危险,去那边。他指着一堆人正在排队的景区官方设置的云海观看点。我们假装撤退,一步三回头,趁着他打盹的时候,还是溜进去了。
空地外是悬崖,没有安全护栏,边沿像是被远古巨兽啃食过,参差不齐。我拉着她,站在她身后,只敢向前看,不敢向下看。当高处的目光与地心引力交汇,想到的只有死亡。我不敢想象死亡,我一想到它,就遏制不住奔向它的冲动。
妈妈,我会不会死?儿子虚弱的身体躺在我的怀里。不会,你这么小。想到这,我想冲进诊室。我怀疑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语言系统真的可以成熟到回答心理医生的问题吗?他真的可以分辨心里细枝末节的情绪吗?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就是沿着神经末梢向前走,脆弱、狭窄,微微的失衡就会坠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
心理诊室的门打开的瞬间,我的心“砰”的一声,似剧烈摇晃过后被气压弹射起来的香槟瓶盖,落了地。好在,儿子和进去时没什么两样。医生说儿子有焦虑症。我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焦虑?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焦虑的含义。医生说很正常啊,焦虑是人的本能,而我们说的,是“焦虑”这个词。
我头有些晕,几欲跌倒,飘忽的视线在云海中翻腾。我看见云海的浪纹聚在一起,像拳头,像馒头,从眼睛滑进食道,噎在胸口。好美啊,她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大喊了一声,夹杂着火车的汽笛声,童童不喜欢高铁,来来去去总喜欢坐老式的火车。她说,你怎么脸色煞白?我调整呼吸的节奏,双脚钉在地上,附和着说没……没事……她有些担心我,快速地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带着我往回走。脚下是绵软的草,草下面是坚实的地面,我可以随时晕倒在这里……我有了晕倒的自由……
跨回篱笆,上岸了,身后的云海传来轰隆的雷声,太阳像喷射的枪口。
6、
准备下山时,和上山时遇见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他竟真从西南的小路上来了。他浑身湿漉漉,裤管子向下滴水。水渍像是他影子融化的碎片,散落在身后。他穿得太厚,身上的雨和汗没有完全蒸发。
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越过云海观看点的安全围栏,跳了下去。
你真的没见过鲸吗?
肯定见过啊。
那你为什么骗儿子说没见过?
来不及拍啊。手机拿出来,鲸已经重新潜入海洋。海面只剩一片轮船般大的阴影。我没有证据,儿子也不会信我见过鲸。
7、
我们乘缆车下山,青山相对,日月同天。
言语被遗忘在身后,沉默像是筛子。
我嘴角发颤说,五点三十,到转运点四五分钟,来得及。新月在泪花中升起,我已分不清眼前的两道影儿是远处的瀑布还是近处的泪流。
她把头转过去,看着缆车玻璃上的霜说,山下是初秋,山上已然是深秋,我们穿得薄,希望明天不会伤风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