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桃花翩然至(2)

就在不久前,岳母光滑的手还被当作一件活物向来访的客人们展示,手出奇地柔软,掌心皱纹浅浅的,不知道是因为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是来自于时间温柔的抚摸,这引来了大家的惊叹。他站在人群之外冷笑,觉得这不是手,只是没有生命力的艺术品,应该被摆在壁橱里接受朝拜。他曾经熟悉过的一个女人的手,它们是泥土里生长出的庄稼,又是一把劳作的刀,剥大蒜、刮土豆皮、掐田间的野菜。面前的老人,如果不是因为她从马桶上起身时摔了一跤而不得不用上轮椅,她还站在阳台上伸展四肢,打出一套柔美的太极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他记得,那个手掌长着刀一般纹路的女人一生弯在田间,变成了一座拱桥。给她穿上最后一件衣服的人说,你的母亲在棺材里弯成一团,又瘦又小。他想象的场景是,母亲成了缩在子宫里的婴儿。那些人用同情的口吻讲起她,这是一个命苦的女人。他却想起母亲的笑容,她说,人还没躺进棺材里,就不要议论他的一生,死还有很多种死法呢。

岳母的股骨骨折了,还有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破碎的颤动。她问,你一上午去哪里了?张白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嫣站在轮椅的后面看着他,绿色的指甲在不锈钢的扶手上发出一种绿盈盈的光。从腥红,到淡紫,再到暗绿,自从接管了酒店之后,她不断变换着指甲的颜色,也主宰着这间房子里的空气。她们四周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那罐黑漆漆的药已经煮沸,液化气灶上的火苗拧得弱小,药物在罐底经过烈焰,又经受文火的煎熬之后,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嫣也追问了一句,你上午去哪儿了?他说,我和那些投资商在一起,我要说服他们,和我一起去老家,去打造一座桃花岛。她们笑了,笑容像新生的面具般覆上她们的脸。母女俩长得并不相同,此刻,却如此相似。这么多年,她们知道,他只有这么一个梦,在老家的山水间,打造一座桃花岛,吸引很多游人。张白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要把这个梦当作双隐形的内增高鞋一样,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一些。她们没有再说话,只有保姆站在阳台上,将晾晒的被子像煎鱼般翻了个身,用一根竹棍抽打,发出沉闷的鞭打声。

张白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下楼。高低相错的建筑、来往的车,带出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灯光,如同无数只眼睛,在马路和人身上扫荡。他走过一条斑马线,习惯性地昂起头,一片绚丽的桃花灼然开放于夜空中,如同烙在天空黑沉的脸上,像美人眉心的印。再往下,五星级酒店的墙体上悬着三个大字——“桃花岛”。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开到大堂的旋转门前,穿制服的小伙子戴着白色的手套,替来客开了车门。门童们头发茂盛、四肢修长,却仍会在鞋子里垫上增高垫。有一次,张白在大堂的沙发底下捡到一个乳胶垫子,富有弹性,让他想起了女人的胸脯。他不动声色地将垫子放在沙发前的仿红木长茶几上,他自己则站在前厅经理和接待员后面,她们恭敬地回答他的问题,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那些女孩共用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他经常会叫错她们的名字。

张白看到一个面色潮红的门童冲到茶几前,脱了黑色的皮鞋,将放在桌上的垫子塞进鞋子里。他慢慢走了过去,崭新的鞋面擦得如同一块光芒感极佳的塑料片。他走到小伙子的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伙子回过头来的时候,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张总。这是一张还没有混得眼熟的面孔,他的眼光落在小伙子的手上,一张撕开了的创可贴捏在他的指间,还未来得及贴在脚后跟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冬日桥下的水:你可以回去了。小伙子错愕地看着他,眼神分明在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在这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给被新鞋磨破了的脚后跟贴上创可贴?小伙子指了指鞋子,又指了指袜子,新的,都是买的新的。有些地方,异味不是鼻子闻的,而是眼睛看出来的。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错,他只是不喜欢让某个人、某件事将自己带回过去的某个时段,让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堆土豆、韭菜之间,主管批评他沾满油迹的衣襟。他语无伦次地辩驳,在烟火和油污里,一件制服不可能像雪一样洁白,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就没有干活。主管说,可不可能,你也不用来上班了。

前方是一座桥,它被钢筋焊在夜幕下。纵横的钢筋远看就像桥上长出的无数对飞翔的翅膀。走近,才知道是种错觉,它们五花大绑着一个肌肉精瘦的壮汉。张白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身穿红色的衣服站在桥上,衣服的一角被吹了起来,将她的表情和身躯覆盖。河风穿胸而过,湿漉漉,充满腥气,如同挟持着一个溺水的人。张白第一次见她,她在桥头走来走去,火红的衣服跳出她的身体,如同一个跳舞的影子。他站在桥头吹着风,车轮呼啸而过的声音,在他心口重重地摩擦。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吃了晚饭,他习惯把家里的硝烟都带到这里独自焚烧。他背过身来的时候,就能看得到她。她也一定看得到,西装革履的他,还有手指上忽明忽灭的腥红。她一趟一趟走过去,又转过身来。最后一次,她看着张白,似乎对他喊了一句话。他向前跑了几步之后,她已经跨过了坚硬的栏杆。他停了下来,将手伸出去,抓到了一把空气,那些被风吹起的、在路灯下飘飘洒洒的水雾,被他捻碎成了水。他趴在桥上,看向黑暗深处的河面,那里埋藏着两个世界、无数个世界。它像夜晚的褶皱,迎接一滴雨般,迎接了陌生的她。

在这座桥上,他遇到过很多人。他是在一个下午碰到了嫣。嫣站在桥的对面。他和她之间隔着流动的车,还有午后太阳晒在大地上腾起的白烟。她一动未动地趴在桥梁上,河面跳跃着耀眼的金光。她侧着脸,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神情附在那张精致的侧脸上,让他在酷暑的季节起了一股寒意。张白横跨过车流,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头凶猛寻死的母狮用牙齿咬透了他的手碗,从她嘴里,吐出了一个如同功勋章的疤痕。一些年后,那个差点被母亲放弃生命的孩子在机场国际航班出发的入口,与嫣拥抱,向他们挥手告别。嫣才告诉他,其实,那么强烈的念头一生中只出现了一次,她应该感谢他,他让一个聪慧的孩子有机会来到人间。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只能苦笑,他放任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扼杀着载着他基因的种子。他没有机会在自己身上分离出另一个自己。他记起嫣说过的话,我不会感谢你。强行撞进别人命运的人,也会被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的话不对,他那只手并没有探进红衣女子的命运里,她未被干预的人生,不知道最终流向了何处。但是,她却依然影响了他。在这座桥上,他无数次见到这个红衣女子在桥的右边不知疲惫,踱来踱去,永无休止。

他提着药罐里的残渣,将它泼洒在路口。这些熬煮过汁的草木,配合一个老人去逃避死神。他最近开始在路边的花草旁驻足。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女人在医院的走廊里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印满了面目模糊的菩萨,所有的故事都在说一件事,一切皆缘因,万物皆有灵。这里已是外环线上的公路,巨大的、如同房子般的货车会在上面碾过,将它们在水泥地板上压成泥、变成浆。这些草木的灵魂,早就附在人体的血管、细胞之上,它和人类早就成了彼此的侵略者。

3、

张白走进热闹非凡的宴会大厅。桃花岛的桃花厅是一个适合办婚礼的地方,这个城市的新人将一年内适宜婚嫁的日子都预订了。婚礼司仪在满屏飘飞的桃瓣下,朗诵着一首动人的爱情诗。鲜花和灯光像恋人般拥抱交织,他站在门边观望,幸福在满场飞,如同一只蝴蝶,立在女孩洁白重叠的婚妙上。新娘挽着一个男人,站在花岛中央,头顶的天幕上,巨大的桃花在不断旋转之后,不断坠下,凋零在婚纱巨大重叠的裙摆之上。铺在地上的灯如同一条银光闪闪的河,男人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他要将女儿亲自护送到河的对岸。父女俩的目光一起投向光影深处,另一个男人若明若灭的脸上。司仪抹着自己的眼角,这不知道是他多少次为别人的爱情流下眼泪。这是精心设计过的细节,如同嫣每年都会为这个舞台精挑细选的灯一样,红、绿、黄、紫,绚烂多变,足够配合一场又一场的爱情表演。

一个推着熟食车的服务员看到了他,脸上表情像被蜇了一口,训练有素的笑容很快掩盖住她上一秒的神色,她说了一句话,声音被巨大的音响声淹没。她究竟说了什么?或许趁这机会,骂上他一句。有一次,站在门后面,听到他的名字被一些声音不断翻炒:她们形容他是一只对别人龇牙咧嘴、却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狗。原来他的故事早就游荡在酒店里每一个角落。过去了这么久,它们早已变质,臭不可闻,身上堆满了各种新鲜的调料,让它看起来焕然一新。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时,没有沾上一粒灰尘,如同阳台上的玻璃一般,擦得明亮。那一次之后,张白认为所有听不清、听不到的声音,都不怀好意。

他从宴会大厅的门口走出来,铺着红布的桌前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女人翻开红色的礼品簿,按着计算器。一个笑着数钱,数一叠就绑上一截红色的绳,一捆又一捆码在桌上,像一本一本刚从印刷厂出来的书。数钱的女人说,和上一次结婚,收的钱差不多。按计算器的女人说,别管他结多少次婚,酒席上的钱,怎么吃进来,还是会怎么吐出去。女人注意到了他,问道,怎么才来?都开席了。他没有说话,从她们的目光中走下楼,背后的声音传来,穿成这样,未必是一个吃白食的人?另一个声音说,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个世道,什么样的人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