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张白在自己的心里、大脑里刺上了一朵桃花,它只在黑夜里绽放。
西医说,一系列的病已经找上了他。那些开膛破肚的光,照出了他的肝、胃、直肠上的破洞和斑点。核磁共震的机器在头顶发出魔鬼般的吼叫,他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从脚底掠过,凉嗖嗖的。这些光影如同一面照妖镜,却照不出到底是哪类妖孽俘获了神志。医生告诉张白,他有神经衰弱,而且患上了抑郁症。人的神经系统如同一棵枝丫盘错的大树,他的每一根树枝上都停歇着一只聒噪的乌鸦。只有夜晚,小西披着一头长发,头上戴着一个百花编织的花环在黑夜飘然而至,他们飞了起来。在无数个黑夜里,黑少年和他的小西,飞了很远,要从天际穿过,到另一个天际中去。夜色像一层厚厚的地毯,他们不像在飞,是在奔跑。天色越来越亮,亮得睁不开眼,当看到一朵朵的云密集如散步的人群,天色就柔和了下来。他们停在一朵云上面。当俯瞰人间,他能看见垂钓老人灰色的衣服和竹青色的钓竿,小西奶奶站在篱笆旁将苦瓜塞进嘴里,自言自语道,苦吃多了,就会变成甜。小溪从高处摔落在滑腻的青石岩上,满山满山的花像火焰一样燃烧。在黑夜里,他得到了无限的光明和温暖。不过,他最后一定会在云朵上坠落下来,摔在后半夜冷冷清清的床上。床垫很软,落下来时,却让心脏出现破碎般的剧烈疼痛。
张白看着面前连绵低矮的山,它们如同一个个被睡得凹凸不平的枕头。陪他一同来考察的人说,这就是你说的,一只展翅的老鹰?他们大笑,这只是带着一群孩子散步的母鸡。张白用手指着后面的山峰说,它当然是鹰,只是收拢了翅膀,歇在石头上。一行人停留在山中一处农庄,入口处为一茅草屋,木头上雕着三个大字——桃花岛。进得屋,迎面而来一个黑洞,几人穿洞而过,只闻得花香袅袅,听得水声湍急。他沿墙而行,摸得一个四方的音响小匣子,声音皆来自于此。一行人出来之后豁然开朗,别有洞天,面前青瓦黑砖,水榭楼阁,桃花一树一树,枝头一团一团,开得密密匝匝,璀璨如云。他们齐声赞道,这个景点造得不错。看来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桃花源只有一处,不好再建第二个了。
张白从桃林中穿过去,坚硬的桃瓣划过他的脸颊,蜜蜂、蝴蝶趴在花瓣上,见生人到来,毫不在意。这里的主人将桃花种在枝干上,四季不会凋零。夏天的桃花早就谢了,它们一直这样开下去,哪怕秋霜冬雪来临。与世界没有交换呼吸的事物,才会这样无知无畏。一股清泉从山腰处流出来,沿着黑黑的山体朝下面缓缓流淌,如同经过一个面色黎黑流泪的脸。它们落在一条山溪里,发出叮叮当当敲击的声音。他们问,这就是那条有着摔破了一千只碗气势的千年瀑布?他听到嘲弄的笑声,仿佛是坐在他对面的医生对他发出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房内迎了出来,穿着一袭拖地的汉服。在城市里面的仿古街,这种装束的年轻人占领了整个街面,在青石板的路上,在铜锁木门的屋角,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女孩将菜单放在桌子上,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系着围兜,领口系着一个蝴蝶结,身材肥胖,头发烫得如同玉米须般在后脑勺上荡来荡去。张白看清楚了她的样貌,惊得站了起来,小西?两个女人都大笑,你说谁是小西?是我,还是她?
张白长舒了一口气,他为什么会将小西认错?那个总会扮演他新娘的小西,那个将油菜花插满了脑袋,要给他生一群孩子的小西。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我像你的初恋?她笑得很得意,可以看到沾到牙床上的一片韭菜叶。
一行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继续向前行走,碰到几个孩子,将苦草含在嘴里,像含着一颗甜滋滋的棒棒糖。孩子们毫无怯意地打量他们,捡起一块石头,砸进塘边的青草丛里,惊出几声蛙鸣。丰腴饱满的水塘成了一个瘦小的、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张白挡住一个孩子的去路问道,戴着斗笠钓鱼的老头在哪里?那个孩子对着同伴们大笑,你们看,这个老头好好笑。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一群孩子跟着一个乞丐起哄。大人们从不丰裕的米缸里掏出一把米,乞丐不要,他说他只想打听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乞丐想找的人。孩子们唱着颠三倒四的歌,跟在他身后,乞丐老头向他们挥着竹竿,龇牙咧嘴,没有吓住他们,却把他们逗得大笑。声音从过去穿越回来,在他耳朵里回响:你们看,这个老头好好笑。声音如此清晰,它们在世界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张白还看到了那两株桃树,绿叶遮不住它们的干枯憔悴。杂草围绕着它,如同簇拥着已经进入暮年的国王和王后。母亲死后,房子便倒塌了,他在床塌的位置种上了两株桃树。是在一个生命的尸骨之上长出的生命,二十年过去了,它们又要老去。现在的万物,是无数生死轮回之上的万物。他对那些人说,我要在这里建一座桃花岛,如何?没有人回答他。他环顾四周,他们早已离去,只有他自己。他看向远方,从山的身体上分出一条如同胳膊般的路,他看见大着肚子的母亲挑着箩筐,行色匆匆地朝他走来。
张白想起,母亲某一日带着他来到床边,指着面前的床榻告诉他,这个下面有你的弟弟,你们是一对双胞胎。她在田间的时候,感觉到腹痛,挑着一担谷子返回。就在这床边,她还未来得及上床,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肌肤如雪,一个黝黑如炭。你们一个是白少年,一个是黑少爷。他生下来还哭了,像一只猫。到后半夜的时候,他不再呼吸,全身是青的,像染了墨汁一样。一个从山外来的瞎子,敲着铜锣,怀抱着一个插满命运之签的盒子。他用手一指,在床边画了一个圈,活的孩子要永远压着另一个孩子,他才能好好地活。母亲用给他织毛衣剩下的红线绳给自己编了一个发箍,她戴上它的时候,露出她永远没有年轻过的脸,血管在她的鼻梁上经过时,留下了一个青绿色的井字。瞎子看不到她的脸,却闻到了她的气息,还有她年轻守寡的命理。
张白回到小溪旁,他看到小西的奶奶坐在凳子上,朝嘴中塞进去一勺百花蜂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世界吸到嘴里,一定是甜的。张白看到从天空飞来一朵桃花,它在空中旋转几圈后漂在水面上,被漩涡淹没,又浮了起来,随着水流去了远方。张白决定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吃那些安神的中药。就让黑少爷白天在一棵树底下发芽,晚上和心爱的姑娘在天上奔跑。他们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年轻,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