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秋

1、

回到陆地,丈夫的头发长得更快了。

他脱掉蓝色海员短袖,坐在阳台的凳子上,等着我用剃刀给他理发。3mm的卡尺,最短的,我们之间窗户折射进来的光点都比这个要长些。他说越短越清爽,秋老虎的天气还是有些闷。我看着窗户里我们两个人的倒影,有些出神,手里的剃刀没有了固定的方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露出来的白色头皮像是轮船破浪后留下的轨迹,头屑是海鱼,围着轨迹翻腾。黑发,白发,我看不见头发的横截面,不知道显微镜下,是不是像树木一样有着年轮?他不要系围裙,头发飘落,卡在肉缝里的像疤,掉在瓷砖上的像裂痕。

童童还是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吗?他扑了扑脸上的碎发,站起来对着镜子打量。不适应,我用湿巾把一撮又一撮头发扔进垃圾桶,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发烧。唉,我大后天要回去,来不及去乡下看他,辛苦你了。他用回去这个词,我一时分不清船是他的家,还是家是他的船。

头发窝在下水道入口,黏痰一样缓慢流淌。地漏周围粘附着尿黄的水垢,抹布蹭过,又变成黑色。蹭不掉的地方,我用指甲一点点抠,指甲劈掉了,不疼,没有蜇到肉,看着破碎的指甲却不能带给我疼痛,我莫名有解压的快感……

急刹车。她的脑袋撞到我的肩膀,我的肩膀撞到车玻璃,车玻璃撞到了山鸟的影子,鸟尾剪刀一样从眼前划过,割开了我昏睡的眼皮。我做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梦,没有离奇的部分,只是生活的一处片段,在脑海里重新搬演。

山路崎岖,最后一排六个空位,我与她自觉缩在一侧。她在短暂的错愕后又闭上眼睛,内外温差产生水气,流过她的前额。几缕湿润的刘海垂下来,像是鱼饵,钓着地心引力。读书时,她是短发,我是长发,现在反过来,我变成短发,她的长发则像一块无字碑矗立在脑后,上面刻着时间的纹理。

我握着她的手,和握着童童的手,是一样的感受,像握着一块奶油。有了童童之后,我没办法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也没办法割舍做母亲的责任,体内的激素总是不能平衡,反复拉扯,慢慢地,身心千疮百孔,像一块拧干水分的破布。

窗外,我颠簸的视线中,一个身着垮大登山服的男人,登山杖像拐杖,一步一趔趄,在路旁林中走着。她醒了,嘘声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看见一个走野路的男人。车子拐了个弯,男人像是滚动的山石,从我的眼角跌落。

路越来越窄,两侧树枝抽打着车身。噼里啪啦的声响,惊起远处的飞鸟、近处的蚊虫。导游戴上宽边草帽,摁开手里的扬声器,滋——滋——刺耳的电流声铁丝般串起座位上的乘客。导游咳了两声说,睡觉的旅客醒一醒,穿过这条小路,前面是转运点,大家要下车,步行到山顶。

导游踩着车门,在身后叮嘱,想当日下山的旅客,一定要六点前返回转运点,过期不候。我晕车,后面的话无心再听。她扶我到垃圾桶旁,恶心是一双伸入喉咙的手,掏空我的胃肠。我的脸颊飞上两片潮热,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继续帮我捶背。

山上开始飘雨,栈道起了一层水腻。没走两步,遇见一处廊亭,我们决定在此休息,缓解舟车劳顿。她打开景区手册,小声嘀咕,原来十步一景,从半山腰才作数。

我绕到廊亭背面,顺着树木的缝隙向远处窥望,看见紧邻着的另一座峰。我用手指着说,你看,古书讲,两山相对,如蛾眉然,所以叫峨眉山。她没抬头,用湿巾擦着泥泞的裤脚,可惜,我们这山望那山,不在千米外,难以领略峨眉山的全貌。她像被雨水打湿的猫,甩了甩自己的发,一缕缕乌黑像是手掌,给潮闷的空气抽了几个耳光。

陡一程,缓一程,小雨打湿衣服,她腰间的赘肉满溢出来,两个胰岛素注射后留下的针孔,像是脂肪的海中奋力求生的人头。另一座山,在我们身后岿然不动,又如影随形。两座山中间,千万朵云碎裂其中,与雾气混沌一团,没有变化的气象。

我微微有些气喘,想扶着她的肩膀,犹豫片刻,还是扶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我怕皮肤上的冷雨像胶水一样,将我的指肚粘连在她身上。我说,是不是走错路了?周围的行人怎么越来越少?她说,没有,大部分人留在转运点等雨停。

2、

一座庙,截断上山的路。浓白香火似沸腾的牛奶,穿过雨雾,泼洒在空气中。山上庙宇众多,大大小小的庙宇从地上隆起,按照人的观念重构山形。它们是山的脓包,裹着人们过剩的念想,耳朵贴近墙面,就能听见内部晃荡欲裂的声响。

这些红墙灰瓦组成的空间有多大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