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6)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一棵孤零零的榆树下燃起一堆火。细细的火舌蹿得老高,它们想去舔舔垂下来的树枝,树枝却被火舌形成的风吹走。火堆中间是虚空的,周围有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光圈在颤动,一圈光芒取代了另一圈光芒,一个梦境似的树影就在那里飘忽着。

花溪朝向火堆,半跪下,在心里默默地拜了九拜。

星星隐去,天空泛白,雾气好像一下子就从大地里冒出来,带着“吱吱吱”的响声,弥漫开去,淹没草尖、花茎和灌木丛叶簇。又好像是谁施了魔法,它们一边聚着,一边散着。

太阳爬上地面,起初是石榴红,之后是樱桃红,再又是金色,之后是橘色。雾气褪尽,眼前到处都是一串一串的露珠儿,仿佛无数的钻石被敲碎撒了遍地。

当初,也就是在这片草地上,护林员向花溪表达了爱意。他们溜了大半天,他就说了一句话。他是护林员,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他的,他什么都不能给她,他能给她的也许只有露水,像她这样的美人应该跟草原上所有的精灵一样,只喝露水才对。护林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天空说话。

花溪被这一句话所融化。

护林员成了花溪的男人。婚后第二天,男人就早早地起床,拿着专用的木桶去采集露水。今天从草上采,明天从花上采,后天从树上采。一开始只是喝,后来用它漱口、洗脸,再后来干脆用它洗澡。洗了一次澡,花溪觉得简直是暴殄天物,再也不敢张狂使性了。

喝了两年露水。男人有一天一去不复返。花溪再也没有喝过。

太阳上了三竿。赛罕乌拉草滩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你的眼前。草滩很是奇特,低洼处是湿地,凸起处是旱地。蒲苇硕大又飘逸的花序往往呈鹅黄色,狼尾草柔软又修长的花序往往呈粉紫色,芒草圆锥一样的花序是银白色,血草晚霞一样的花序是鲜红色。它们都是一长一大片,拼到一起,就是花格布了,而风一刮,又变成了一大块白布或者绿布。

花溪轻轻地走在发白的草地上。她知道,她身后留下的是一串串绿色的脚印。

已经在外游荡两天多的枣红马突然出现在榆树下,它也看见了花溪,朝她“咴咴咴”地叫着。她来到树下,枣红马半低下头,拿脸蹭她的脸。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环顾四周,怎么也没有找到火堆留下的灰烬。

花溪脱了上衣外套,把它搭在枣红马的背上,然后一跃而上。枣红马不用鞭策,飘飞而去。

穿过一大片黑松林之后,再有五六里路,就到山口了。枣红马偏离方向,蹚过河,越过一个山丘,来到另一片草滩上。草滩连着一个山丘。翻过山丘,就是绿油油的庄稼地了。

枣红马最终把花溪带到了一个嘎查。街上静悄悄的,她和马走了一会儿,总算遇到一位晒太阳的老人。一打听,这个地方叫毛尔乌苏。毛尔乌苏?在哪里听说过?花溪在脑子里搜索着。啊,想起来了。在苏木粮库,她跟装运豆子的那个年轻英俊的工人聊过两句。他家就住在毛尔乌苏。

花溪脱口讲出他的名字。

得到的回答却是:有这么一个人,在苏木粮库上过班,但他在三年半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

老人始终闭着眼睛和嘴巴,声音细若游丝,似乎是从体外发出的。

回到山口,花溪把枣红马关进马圈,下意识地又去了仓房。门后摆着的,竟然是一袋黄豆和一袋黑豆,而不是两袋黑豆。她扑过去,把手伸进袋子里翻腾。

确实是一袋黄豆和一袋黑豆。

花溪出了仓房,晃晃悠悠地顺着梯子爬上牛粪垛,躺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