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点

街上,阳光明晃晃的,刺痛着他。他本来是要骑电动车去的,最终决定跑步。宋康是一个跑步者,但从来不会这么称呼自己。当遇到夜跑的同仁,他会主动点头示意,然后迅速从他们身旁跑过。

他害怕被当成同类。

他认为人之所以跑步出于两种原因。一种是爱好,比如说村上春树。在写作之余,村上春树就有长跑的习惯。他是妻子最爱的作家——妻子的书橱里有一整套村上春树的作品——宋康没有读过,但记得其中一本与跑步有关。另一种是出于锻炼的目的。他们科室的主任姓王,去年刚退休,院领导出于尊敬,特意把王主任返聘回来。王主任只在周三上午查房,会诊;工作完毕,他会和年轻医师闲聊几句,从患者的诊治,聊至日常生活。有一天,王主任笑嘻嘻地坐在了宋康面前,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热衷于锻炼,下班后经常跑着回家。可能是锻炼带来的益处,王主任现在依然精神矍铄,没有发福的迹象。随后,他看向宋康,问:“小宋,你平日里是不是也跑步呀?”

宋康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摇头,予以否认。

与他们不同,宋康既不是因为爱好,也不是出于锻炼。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他会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跑上两圈。最近,他跑得有些频繁,几乎每个晚上都跑。以前,他是为了放松心情。跑步如同睡眠,在整个过程中,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可以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想通过跑步梳理一些问题,但始终得不到答案。

宋康慢慢地跑了起来。道路两侧种植着一些粗壮的法桐树,由于叶子全部脱落,露出狰狞的面目,如同森罗殿里的个个小鬼,张着獠牙,列队注视着他。跑了不到一百米,宋康呼吸有些急促。可能是紧张的关系吧,他平日里跑上三百米都是不会喘气的。他知道身体里存在某个节点,三百米过后,即使往前迈动一小步,也会感觉心脏就要爆掉了。不过,没关系。再硬抗至多二百米,他的身体就能恢复到平常的状态。这是经验之谈。可还没有跑上三百米,宋康就不得不停下来,扶着一棵法桐树喘息起来。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打量着附近的建筑。自从搬进福润小区后,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八年了吧?

他想到了一个词——变化。

在查房时,王主任时常提到这个词。他说:“你们要有刨根问底的精神,看清患者病情变化的过程,从病根处找到原因。”

像观察病人般,宋康观察着四周发生的变化。上高中时,他回家拿换洗的衣物,经常从这条路上走过。当时,道路两侧是一片田地。春季播种,一片嫩绿;冬天来临,则露出赭黄皲裂的地表。大学毕业,他回到家乡,搬过来居住,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林立的高楼拔地而起,人们络绎不绝地来此,结婚生子,盼望着一个美好的未来。此地比不上老城区繁华,但市体育场、图书馆、学校、医院等一些重点设施已全部修建完成。

是因为发展的需求吧,老城区拆除重建的成本过于高昂,市里向外发展,这片丰收之地就被列为重点开发地段。大家紧随潮流,纷纷搬迁过来。他也是如此吗?妻子说,要离着老城区越远越好。宋康没有多问,家里很多事情是由妻子做主。

还有些细微的变化,宋康能够感觉到,但说不出具体哪里发生了改变。可能是常年夜间跑步的关系,夜晚与白天的景致有所不同。刚开始慢跑时,公园尚未兴建,他顺着这条路跑上三公里,一路上留意着附近增添了什么新建筑,可是公园建成后,他再也没有跑出去过。

一阵风飘过,冬日的落叶支离破碎,轻轻地在白光中荡漾,那些琐碎而细小的事实也如同被风碾碎的叶子,在他脑海里飞舞起来。他继续跑起来,跑到三百米时,节点却没有出现。“真是奇怪。”他想。要是体力没有极限,他愿意一直跑下去,就像夸父一样。

“今天没上班吗?”

一位老太太提着菜篮子迎面而来。宋康忘记了她的名字,在骑电动车上班的路上,时常遇到她。通常,他放慢车速,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时,喊一声“大娘好”。

“今天休息,大娘。”

他说了谎,轻轻向大娘点了点头,从她身旁跑过。大娘在他们科室住过——急性心肌梗死。当邻居把她送进医院,宋康认为救活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他找来家属对谈——告诉大娘远在异国工作的儿子:“现在,还有最后一招,就是上艾克马。不过,上了艾克马,我也不敢保证百分之百救活大娘。”

“上吧,大夫。什么结果我们都能接受,我们相信你们。”

最终,奇迹诞生,大娘被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