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不耐受

母亲的葬礼上,小柔又一次来跟我提分手。

别逗了,根本就没有葬礼。小柔说,我们只有守灵,出殡,遗体告别,火化,下葬,没有人在举办葬礼。

我所有的情绪被消解了一些,不管是关于母亲的,还是这一次的分手。可是消解的那部分很快被其他情绪填满,所以我并没有变得好受一点,但我还是强撑出一个笑容对小柔说,你还想放烟花吗?我自己准备了一些烟花,要不要现在放给你看?

小柔说不着急,这一次我们有很多时间。

放烟花这件事,是我欠小柔的。

小柔之前有一次跟我提分手的时候,我正在日本办理退学手续。盛夏到来之前,我终于决定放弃画画,遵从母亲的意愿回国学经济,或是新闻,或是土木工程,或是其他,总之,一切和画画无关的东西。小柔很不开心,因为我的机票在花火大会前一天,如果我不那么冲动,推迟几天回国,她就能看到烟花了。

你怎么评价萨尔瓦多·达利?小柔坐在我的床边问我。我没有回答她,专心致志地收拾我的行李。小柔继续问,那你知道委拉斯开兹吗?你喜欢他吗?我看到你临摹过他的画,你肯定也喜欢弗里达·卡罗吧……

小柔一直在喋喋不休,我猜到她想表达什么。她所有的对话都充满主观能动性,挑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然后控制整个对话的节奏,最后一定会回归到为什么我没能晚走两天,给她看烟花的机会。

小柔拿起我的画,抚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油渍说,我觉得你这一幅画很有莫奈的感觉。

我丢掉手中的行李,把画从她手里抽回来,当着她的面慢慢撕掉说,莫奈?我的画有莫奈的感觉?你放什么屁呢,他是天才,不管是达利、委拉斯开兹、还是弗里达,他们都是天才。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天才是谁?谁又会不喜欢天才?

我又拿起一幅画准备撕碎,小柔拉住我的手说,那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天才?

当然了啊!我说。

不,按照概率来说,其实并不是。小柔放开我的手,躺在我即将退租的房间那张单人床上,陷在了我曾经画过的日出、向日葵和晚霞中。她大大咧咧地弯曲膝盖,露出大腿根部最白的一部分。她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白,仿佛是从所有颜色中提纯出来的,沾上一滴墨会立刻消失不见一样。面朝天花板,小柔举起双手说,按照概率,在他们那个时代,一定有和他们一样甚至超越他们的天才,十个,二十个,上百个?

小柔把所有的指头都竖起来,起身在我面前抖了抖说,说是上百个都保守了,但是时代只留下了达利,留下了弗里达,不过是因为他们被看到、被选择了,这和天才不天才,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你该不会是想安慰我,说我其实是个天才,只不过是个没有被选择到的倒霉蛋。

倒也不是,如果运气也是天才的一部分,那么很显然,你并不是。小柔的手指攀上我的胸膛,穿过我的腋下,搂住我的后背,渐渐收紧手的力量把我圈住,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这些画也不用急于销毁,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自己画了它们。

我抬起手臂,回抱住小柔,把头埋进小柔纤细的脖颈中。她的锁骨硌疼了我,但这没关系,她总有本事让我觉得所有的疼痛是来自我的身体内部,她是我的一部分。我紧紧抱住她,喃喃道,我很怕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很怕我会后悔。

小柔说,对于我们这些正在体验生命的人来说,没有对错,对或错是时间决定的,没有人能超越时间。

那么这一次分手,又是因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没给我看烟花的机会。

这不科学,你来找我分手的时候不能预判到我机票的日期。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直接的因果关系,不是吗?

小柔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笔债,我还是欠下了。

比起白天,夜晚的灵堂要宁静许多。小柔陪我一起守夜,时不时提醒我去拨弄一下油灯的灯芯。按照规矩,出殡之前,灵堂上的油灯都不能熄灭,因为她要指引我母亲的亡灵走上归途。

小柔突然问,灭了会怎样?

不知道。我诚实道。

小柔转脸就把油灯吹灭了。

一切都在黑暗中快速下沉,小柔的声音接住了我,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她的声线中折腾了半晌,我吁出一口气说,好多了。

我一直以为白天是因为太吵了才难受,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原来都是因为这盏油灯。

小柔不再说话,换成微弱的呼吸在夜幕中抚摸我。我说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去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