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面上传来大雁梦呓中“喔喔喔”短促的喊叫。这提醒了花溪,对啊,还有大雁。她怎么能忘了它们。晚春时节,成群的大雁从越南以南飞到赛罕乌拉山地和草原,歇息十天半月继续北进,一直飞到锡林郭勒大草原或者乌兰巴托的郊外。少数大雁在赛罕乌拉下蛋、孵崽,它们就留在这里,待深秋北飞的回来,它们再一起南归。森林,草原,湖泊,大雁,可以说是造物主馈赠给大地的精灵,有了这些精灵,赛罕乌拉才成为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
在蒙古族祖先的规训里,是不准猎雁的。不知从何时起,这规训被一点点击碎,黑心的人们从偷猎到公然开打。看着天空上中枪的大雁悲鸣着一头栽下,即使打了一辈子猎的阿爸对此也是不解的。他想改变,又没有力气,只能哀叹,于是,好酒变成嗜酒。那时,花溪高考落榜,在家闲逛,看着阿爸的颓废样,她想做点什么,便纠结几个年轻人开始保护大雁。
南飞的大雁作短暂的停歇时,往往落在离村子不远的河滩上。大雁不怕牛马猪羊等家牲、家畜,猎人就躲在它们身后伺机开枪,有自以为比大雁聪明的,还悄悄地赶着牛马慢慢移动,偷袭大雁。
每到这时,花溪和伙伴就动员牧民把牛马赶到远处的山坡上吃草。花溪他们还在凌晨出动,分散到树林边、河滩上捡蘑菇、挖野菜,这样就阻止了猎人屠杀式的袭击。
人为的干预毕竟还是惊扰了大雁,它们往往飞到湖边去了。可是又有麻烦出现。在深秋和初冬的山地,天气随时都会变。头一天晚上,大雁落在草滩上栖息,半夜里却有可能下雪,第二天早晨,大雁的翅膀被雪花覆盖,它们得一边扑腾一边等待太阳出来将雪融化,才能勉强起飞。在气温要降低的那一天,阿爸及时提醒花溪和伙伴。他们连夜跑到湖边,住在树洞或草垛里。半夜果然飘雪,他们爬起来赶雁。等到猎人和猎狗闻味赶到时,大雁早都飞到森林里了。
人与天意相契合时,可以生出感动大地的力量。一时间,偷猎大雁的事很少发生,大雁们又回到河滩、落在牛羊的身上去打盹儿了。
如此说来,花溪嫁给男人,男人莫名失踪,她自己成为一名护林员,也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了。
月亮偏西。光芒把世上的一切都洗了一遍,眼前变得更加清亮,连树叶的轮廓和小草的影子都小心地摇晃。在山冈看湖是青蓝的,在岸边看湖是墨绿的,微风过处,则是浅白的。抬起头,天边好像是淡紫色的;一眨眼,又恢复了幽蓝。
尽管是炎热的天气,但山地和湖边的后半夜还是一下子就凉到心脾里。猫头鹰不在树梢上痛苦地喊叫,夜莺也不在峡谷中欢喜地歌唱,含羞草、打碗花们正在蒙头大睡,树冠和蘑菇戴着大草帽和小草帽捧住露珠,树林和草地的香味逐渐被湖面散发的湿气淹没,大地上万物的喘息无比和谐、美妙,它们无法捕捉但又无处不在。
湖水起了皱纹,一层一层地爬向岸边。花溪的心也被什么轻轻地撞击着,也许是芍药的欢笑,也许是她的哭泣。
芍药就是在这个湖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芍药嫁了一个酒鬼,不到四十五岁,就生下五六个孩子,并且都是女孩儿。数目不确定,主要是有夭折的,芍药和她的婆婆说是两个,酒鬼非说是一个,最后大家拗不过他,就成一个了。芍药心大,不管什么事,说一通,睡一觉,哭一场,就过去了。花溪嫁到洪浩尔沟不久,就和她交了心。花溪当护林员后,事情多了,与芍药见面就少了,有一段时间,芍药来小木屋找她,她不是巡山就是去苏木粮库,待她去找芍药,芍药又下地了。
差不多一年前,有一天,花溪做好一切准备要挑豆子。可是,开灯后才发现整整预备了四大盆——两盆黑豆、两盆黄豆。她是什么时候把另外两盆端回来放在门后柜子上的,完全不记得了。她有些兴奋,决定都挑完,因为她觉着无论留下哪盆都不公平。
花溪挑完两盆,拉开窗帘,看看外面,出去透口气。回屋后继续劳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惊吓中,她胡乱归置一下,就去开门。
是灯光把芍药招来了。两个人站在屋前聊天。那一天,月光很亮很亮。满月可以当盘子盛水果,可以当镜子照脸蛋;半月像一牙西瓜可以吃,像一张弯弓可以拉;月牙是镰刀可以割麦子,是小船可以渡到湖对岸。你一句,我一句,就聊上月亮了。月亮之后,就是沉默;沉默之后,一块灰云遮住月亮。迷人的月光很快把灰云淡化。金黄色的云朵披散开来,越来越细,仿佛被篦子梳洗过的山羊绒。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