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突然浑身奇痒。她不好意思地把手伸到衣服里,上下抓挠。春天花粉,夏天树粉,秋天庄稼粉……不起眼的过敏像牛蒡一样,黏在芍药身上,铲都铲不掉。花溪回到卧室,在抽屉里找出一盒“伤湿止痛膏”——是管跌打损伤的,犹豫再三,还是攥在手里。
芍药接过药盒,看了又看,趴在花溪的肩头“呜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咬她的衣服。花溪抱紧芍药,听着她哭。
花溪在一篇小说里看过一句话:对蒙古族女人来说,倒下是一副骨架,活着就得生儿育女。花溪重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声小。芍药终于抬起头。
活着就是为了承受痛苦吗?这个问题,芍药在内心不知道问了自己多少遍。
人就是要比痛苦活得还要持久!花溪早已以她二十六载的生命看出了生活的真相。
没几天,就从山口外的村子里传来消息:那天夜里,芍药本来是要去自杀的,后被花溪救了。有人前来求证。花溪只是笑笑,并不作回应。
然而,三个月后的一天,芍药还是走进了花溪眼前的这片湖水中。她甚至准备了绳子,一头拴住自己的脚踝,一头系在岸边的树干上。第二天早晨,人们找到她时,她已经冻在薄冰里。待到薄冰化开,她才被拽出来。
到今天为止,人们也不知道芍药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死法。只有花溪心里清楚:芍药担心沉到湖中,大家打捞她时湖水太凉。
离开湖边,在一条羊肠小道走一小会儿,上了山路。这是一个高坡。花溪终于知道自己夜游的目的地了,她的心再一次变得躁动和激越。她几乎是小跑着登顶。
所谓的山顶其实是一个大平坝。站在上面,你看到的是深黛色的天空连着同样深黛色的大地,朦朦胧胧地伸向天边。这片广阔的所在,不时凸起一个影影绰绰的小山包,你就当那是大地的胸膛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跳动吧。目光所感知的右边,被一道连绵的冈峦切断,那是赛罕乌拉山脉;与山脉几乎同行的一道隐隐约约的白光,则是查干木伦河了。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你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去捕捉万物。
花溪走了近三十里路,终于来到这片广阔无垠、无拘无束、不屈不挠的草原上。
花溪仿佛回到童年。她像小马驹一样撒着欢儿、尥着蹶子,向前奔去。
花溪躺在草地上,半闭眼睛,一边望着苍穹,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她眼前,金色的星星你挤我,我挤你,都想发出最后一点光芒。挤着挤着,它们全都幻化成黑豆和黄豆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挑着,挑着挑着,一颗豆子掉了,她睁开眼睛漫天地寻找。
一颗流星滑落。
男人就是在四年前的这个夜晚失踪的。花溪这两天一直不敢去想,然而它还是像赛罕乌拉山地所有的夜晚一样,如约而至地降临了。
花溪与男人的相识,是她一生中最欢愉的时刻。
那年冬天一个大雪天的傍晚。有人敲开家门,说要借宿。阿妈看他风镜上都挂满冰溜子,像是从冰窖里钻出来的,二话不说,就让他留下。等他吃完饭,脱下毡疙瘩、皮袄和皮裤,才发现竟是一个二十出头、一脸稚气的小伙子。他是一位护林员,追赶盗猎贼迷了路。方圆二三十里,只有花溪他们三户牧民,他不迷路才怪呢。阿爸担心冻坏他,就让他跟他们一家三口睡一铺炕,因为其他房间都来不及生火取暖。阿爸、阿妈睡炕头,花溪睡炕梢,护林员挨着花溪,不过,阿爸把自己的腰带解下,展开,放在了他和花溪中间。
第二天早晨,腰带和护林员都纹丝不动。阿爸吓坏了,以为他是过冷过热中风偏瘫。哪知道,他一夜没合眼,一夜没敢动弹,脖颈和腿筋僵得跟木头一样。阿妈用一瓶白酒给他擦拭上身,他才变成一个活物。他刚能走动,就要离开,因为盗猎贼还在深山里呢。
原来,有两匹北极狼一路南下到了赛罕乌拉,林业大学的两位教授带着五六名学生跟踪了它们几个月。他们刚走,一伙盗猎贼就来了,目标就是这两匹北极狼。
护林员得保护好这两匹北极狼。
护林员进山时天气好好的,他没有带猎狗,怕惊扰了外来狼。现在下了大雪,狼和狗的嗅觉都不太灵敏,阿爸就让花溪带着猎狗公牛和坏小子跟护林员一块进山,也算是个照应。
护林员和花溪做了充分的防护,带了足够的干粮,与五名盗猎贼在深山里周旋两天两夜,最后,盗猎贼把所有的子弹装在一个口袋里挂到树上,算是缴械。护林员和花溪也深知穷寇莫追,这个结果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坏事。其实,盗猎贼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没有伤害护林员和花溪性命的企图,否则,后果是很难说的。
从深山里回来三个月后,花溪嫁给了护林员。那一年,她刚满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