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船(2)

4、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像老牛拉车一样,慢吞吞走,却也不耽搁事儿。在柯长领眼里,世界一贯如此。

可如今的人看来,日子不是老牛拉车——现在早没有了牛马车——如今的日子节奏快了许多,狂飙奔进,一日千里,哪是牛马可以追上的?

无论别人的日子怎么快,他和凤姐的日子还是这么慢,就像坐火车看窗外风景,哪怕风驰电掣,他们在车厢内还是安稳如泰山,笃定不移。

当然,他们老了,这也是一宗因由。老年人是不愿快的,也跟不上节奏。

这样的生活安闲而自足,简单却不单调。老柯秋季挖芋头、红苕,春天种瓜秧、下菜苗,把他的一亩三分地拾掇得整饬清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方便。

他喜欢栽种芋头这种具有美感的作物。有个好处,长出后大半年都是青青翠翠的,越长越好看。在清水里,似荷叶如芭蕉,叶片肥大,异常雅静,有出水芙蓉之势,完全是一盆天然盆景。

老柯还喜欢“搞试验”,比如,做“南瓜土豆”“西瓜酒”。南瓜长到一定程度,给南瓜钻个小孔,土豆苗塞进去,上面搭根树枝荫着,这样土豆越长越大,就扎根瓜腹,在里面生儿育女,长出一大嘟噜。最后成熟的时候,裂瓜扒豆——那土豆吃起来有南瓜味,南瓜吃起来有土豆味。

西瓜酒,也是等西瓜长到七八成,在朝上的一面切开个小口,里面填进酒曲,然后封好,让它继续生长,待酒曲开始发酵。最后,成熟的整个西瓜切开,变成一坨巨大的西瓜酒,吃一口,甜丝丝、晕乎乎的。

凤姐也有事做。她泡酸辣子,做霉豆腐,制造各种腌菜,雨后去林子采菌伞,摘木耳。她还爱酿米酒——手艺不错,这也是他们常常喜欢坐下来喝一杯的原因。

孟春之季,老柯栽南瓜,栽丝瓜,栽黄瓜,栽青椒,栽苦瓜,栽葫芦……可是,没有葫芦。他忽然发现好多年没吃葫芦了,他几乎忘了葫芦的味儿。市场上没有人卖,想找瓜秧也找不到。

葫芦这东西,别看外形美观,从来“中看不中用”——可能作为菜,它吃起来没其他东西受用,卖吧,又卖不上好价钱,渐渐就没有人种了。老柯突然间很怀念葫芦,几乎是童心大发——那种光溜溜、圆椭椭形体美好的葫芦,那种像张果老腰间系挂的宝葫芦,灵动、神奇,而鲜鲜嫩嫩的葫芦,无论切片、炒丝、炖汤都非常可口入味。可这几乎是三十年前的记忆了。在他的少年时代,瓜果半年粮,他们是经常吃葫芦和南瓜的。

而今的南瓜还大行其道经久不衰,在城市各大酒店饭馆晒出,在讲究养生的今天,一盘蒸南瓜也卖得死贵,南瓜羹、南瓜饼、蛋黄焗南瓜……众人举箸啧叹,红火热闹,葫芦却鲜有人问津。想起来,柯长领最近一次吃葫芦已是中年时候的事了,20世纪90年代,几乎逆溯了他整个菜系食谱和肠胃,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后晌,他在村里种菜的农户家走了一遍,未发现一个种葫芦的。当然,现在种菜的本来就少,年轻人基本在外面,老年人只有少数身体好且有闲情的人才种。

有乡亲问道:“老柯,你硬拽拽要种葫芦干吗?不吃它还能把你饿着?你不提它,我都忘了世上还有葫芦这宗事!”

不为啥。他就是想种葫芦、吃葫芦。或许是一种怀旧吧,或者干脆就是生命的回光返照。

他在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从村头到村尾,施施然空着枯索的双手。他对老婆说:“荒谬啊荒谬,这世间竟没有葫芦了……”

老婆说:“我们这小旮旯没葫芦不代表其他地方就没有,其他地方铁定还有葫芦哩。”

想想也是。他不过发发牢骚。坐下来洗手洗脸,嘿嘿而笑,稀疏微白的胡须一抖,使他更像葫芦爷爷了,仿佛孙子童书中的漫画人物

也许是人老了,他越来越有古意。

但是过了一夜之后,老柯倒真成了葫芦爷爷。他在屋里旮旯拐角处乱翻腾——不期然地,从哪个墙洞里摸到了一包葫芦籽。那纸早已烂朽,里面的籽粒也基本干死,只有两粒看起来稍微饱满点。他趁雨天种下去,想看看能不能发芽。

5、

没想到葫芦竟然长起来。初是小嫩芽,并不惹眼,米粒大小,似婴儿的头颅向上翘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三月春风骀荡。一日风雨两日阳光,老柯焕发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童心,经常去看。葫芦也很争气,越长越大。

到仲夏,只结了一枚葫芦。虽说少了点,但人家不盲目追求数量,懂得做精品工程。

哪知这枚葫芦养精蓄锐,“精品”得厉害,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竟像吹气球似的,大得不像话。

到初秋时节,这唯一的葫芦成熟了,突兀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大得不真实。老柯和凤姐都呆愣住了。这只颟顸丰硕的大葫芦,稳稳蹲在地上,远远望去,仿佛富贵人家的大花瓶。走近了看,算不上太精美,粗糙茁壮,有一股古朴、混沌之气。

葫芦苍绿色,长得和老柯差不多高矮,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部分小,似头,下部分大,像肚子,中间的接壤处,宛如大提琴柔曼收束的腰。老柯本来是想种葫芦吃的,现在倒犯了难,这么大个葫芦有什么用呢?他和老婆费劲地把葫芦抬到院场里,放在草地上。

拿它当菜吃吧,味苦涩,不入口。把它做成瓢吧,哪有那么大的水瓢?即便掏成水瓢,又有谁拿得起这大家伙舀水?让它盛东西做器具吧,质地太脆。当柴烧?更不行,不容易点燃,点燃了也没火力。

等于说,这葫芦是个废物。

兴许,只有一点点观瞻作用。街坊四邻听说有这样大的壮葫芦,纷纷跑来参观,瞧稀罕。但不到十分钟也就看够了,先后走掉。最后,终于没有人再来。

既然是一个超乎寻常的葫芦,怎么就没有用呢?老柯在不断琢磨。

无论怎样,先把它锯开再说。老柯也是闲着没事要给自己找点活儿干,他给葫芦打了清晰的墨线,和老婆拿把锯,慢腾腾、晃晃悠悠地,如同小孩过家家,两人用了差不多一天时间,竖着把它锯成了两半。

又用了半天时间,把瓤掏空了。

此刻,它的确可以做成一种盛东西的器具了,也可以充当水瓢用,只是能拿起这大瓢舀水的必是薛仁贵一般的壮汉。那,与之相配的水缸得多大?

老柯又把它放到秋阳下晒。经过十多日的光照和风吹,葫芦最后变得干朗硬铮,变薄了,颜色褪淡,这就保证了它以后不会炸裂变形。接着,怎么办呢?吃完饭,抽完烟,休息完,老柯定定地瞄准它,瞄了一眼又一眼,心里盘算着。

他买回一桶油漆,开始化身为漆匠。用刷子一遍遍往葫芦上涂抹,黑亮亮的漆一层层敷上去,干了再敷,最后葫芦荧光自照,漆黑光明,纤尘不染,能映出人的影子。覆在地上,如一件什么古董器具。

木鱼?也不像,而且不经敲。

“老头子,你搞个啥哩?”

凤姐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知道他要把它们做成什么。老柯蠕动了下嘴唇,不说话,颇为得意,完全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搞有什么用途、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