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盐水浸泡的菠萝,涩。
涩源于感官,记忆的延伸,于脑海中萌芽,经由身体的枝蔓缠绕,混合成一种不可言说的化学反应。路边推车摊贩的吆喝叫卖,声声轻叩心头,在许维维眼睑下边砸出个不那么动人的鱼尾纹来。
早些年还叫卧蚕。
许维维觉得如今的自己像盘隔夜菜,尽管别人夸她犹存风韵,但她知道和徐娘半老之间那点隐晦的间距,一捅就穿,许维维从未把人前话当真。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如菠萝与菠萝蜜,本质上截然不同,果肉颜色趋同罢了。少时的许维维偏爱菠萝多些,倒并非因其果肉饱满,水果水果,名字里都带个水字。
同样是水做的女人,且上点年纪,不就需要多补水嘛。这与菠萝没有过分的联系啊。
你不懂。
“此店不售菠萝”,镌刻在精致的宣传板上。
外人不懂的事终归太多,关联到单身的水果店老板娘许维维身上,平添几分神秘。如陆石河水,湖面下暗藏浪涛。
菠萝自带清香,其所在处,空气丝儿都掺杂着甜,打小,许维维就喜欢那股独特的香甜气息。“能吃是福。”父亲的话挥之不去。
由喜欢上升到钟爱。
“就那么好吃?”
一口烟气飘出,五爷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好吃,你们老辈人接受不了而已。”
“像你爸!”
回答干脆又直接,冷漠,大概是许维维身上最难以撕扯的标签。陆石桥畔,冰冷性格的人不多,挺好的苗儿,陷在往事里头,吐着烟圈的五爷摇头,背转过身朝“此店不售菠萝”的牌板反方向走去。
或许到年龄就会好,冥冥中的事谁能预料。
母亲早逝的许维维身上,恋旧不也是种个性。每每看见路边摊贩平板车上错落有致,一字排开的菠萝,许维维虽然想吃,却一笑置之。
许维维所好并非甜蜜,而在于菠萝口感上的涩,未经盐水浸泡过的酸涩,食用后舌头肿胀,犯恶心。
百度给出的解释是,菠萝内含朊酶物质,直接食用易引起皮肤潮红,全身发痒等症状,用淡盐水浸泡,能破坏朊酶导致人体过敏的结构。
小时候哪有百度可查。八岁那年夏天,鸣蝉过枝,月光下,挥舞蒲扇的许均牵着许维维站在陆石桥畔乘凉,身后竹床给五爷坐得吱呀乱响,有叫卖声穿过长街,更有风轻抚河水。
“有菠萝吗?来俩。”
清脆香甜的果肉于唇齿间绽放,陪吃菠萝的许均总能将嘴中水果讲出花来。“硕果何年海外传,香分龙脑落琼筵。中原不识此滋味,空看唐人异木篇。”耳边徐徐飞过穿堂晚风,所谓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好时光通常易碎,许维维从未想到,自己某天会给钟爱的菠萝的口感涩到,浑身红肿发炎。此后,许维维再没碰过菠萝。
父亲许均面上笑容不复。在厨房发现药渣,许维维方知晓父亲是肠癌,中西医都无力回天的那类晚期,山茱萸、五味子、乌梅、芡实、诃子,五味草药调和为一服中医里名为收涩的药方,补血化便,有疗效,很细微。没那么痛,父亲走得比较轻松。
父亲走后,许维维再没碰过菠萝。
陆石河水缓缓流过,再度与菠萝发生关联,纯属意料之外,鲜果店老板许维维,因怕睹物思人,成为老城区独家不售菠萝的水果店铺。叫人惋惜!
满大街水果店那么多,菠萝涩舌头有啥惋惜可言。
错,“中原不识此滋味”,听过明代王佐那首《菠萝蜜》嘛。
“菠萝多心眼,你也该多给自己想条出路。春食菠萝解忧除腻,做道菜你尝尝!”这么说时,米店老板米福变戏法似的自身后掏出菠萝来,细看去,却是个剜去果肉的空心菠萝。
“知道菠萝加上老城独有的洗米是什么味儿吗?你肯定会喜欢。”
一句肯定喜欢,盖过“中原不识此滋味”,没多久,洗米店兼并到水果店。
再后来,早年丧妻的老实人米福,凭一碗菠萝饭迎来黄昏恋的故事,传遍陆石桥街头巷尾,个中情节虐得小年轻们众口不一。
共同点在老实人米福喜宴上那番羞涩的表白:收住涩,即为甜蜜。
能把青涩相守成甜蜜,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