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雨

一、

蜈蚣镇改成武功镇,大概是从那年蜈蚣贩子大黄牙没再来了,也不单是大黄牙没来,蜈蚣镇的蜈蚣雨也是从那时候消失的。

听碰上蜈蚣雨的人说,发蜈蚣雨,总是在雨后闷热的晚上,三四块挨着的农田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蜈蚣,捡不赢。一整个夏天,蜈蚣镇的蜈蚣雨只有两次。凡是能碰上的人,都会交好运,抓到蜈蚣卖的钱,抵得上一个普通农户小半年的收入。

蜈蚣雨在别处是不常见的。武功镇还是蜈蚣镇的时候,每到油菜花开,红头蜈蚣就会出来。只有松软透气的黄土地,才出蜈蚣。种了油菜,人进不去,种了水稻,蜈蚣就跑了。大家商量好了似的,什么都不种,只种晚稻。种晚稻的时候到了,蜈蚣也就不出来了。

只要有男人的家里,屋檐下都挂着几排用竹篾穿好的蜈蚣。旁人看蜈蚣,是有些怕的,越大的,毒性越强。蜈蚣镇的人看蜈蚣,越看越爱,因为越大的,越值钱。十厘米往下的,五毛钱一条,十到十二厘米的,八毛钱一条,十二厘米往上的,一块二一条。

收蜈蚣的贩子是个大黄牙,吴天龙每次领着百族去卖蜈蚣,百族都要为大黄牙身旁的蜈蚣暗暗咋舌。几筐的收购篮子装满了穿好的蜈蚣,成百上千条。篮子旁还蹲着个穿蓝布长袖的女孩,她低着头,把地上散放的蜈蚣干按大小分拣好,再一条条装进篮子。

“真厉害,怎么会有人捡到那么大的蜈蚣,特别是那头几排蜈蚣,个头个个顶到十八到二十厘米了,这么长的大蜈蚣真是少见!”百族边想边发出夸张的弹舌声,又拉拉他爹的衣角,手往那几排蜈蚣指了指。

吴天龙也注意到那几排蜈蚣。那些蜈蚣的身子被竹篾撑得紧绷绷的,一条比一条笔直,却不如一般的蜈蚣粗。他早看出来,那些红头蜈蚣的个头不过也就是一般,能把蜈蚣活生生撑长三四厘米还不断,也算是一种本事。他自己也愿意把蜈蚣往长里撑,只不过怕把蜈蚣撑断,蜈蚣一断,就什么价钱都卖不出了。

大黄牙最不乐意收这样的蜈蚣,但这蜈蚣一没断,二没臭,也不好叫人拿回去,每条还得多加几毛钱。他只得恨恨地在后面骂一句:“齐顺这小子,毛没长齐,心眼子长得比谁都多!”那女孩听到大黄牙骂齐顺,也不抬头,只竖起眉毛,往他的鞋上瞪了瞪。

百族一听这是齐顺卖的蜈蚣,笑得露出了牙花子。吴天龙看着乐呵呵的儿子,眉头一沉,不作声。这要打从前,一提起齐顺,谁要是说他不好,吴天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大黄牙怎么敢在他面前骂齐顺。

大黄牙数好钱,吴天龙接过来,对百族说:“没什么好看的,能大到哪里去,不是本分人干的事。”说完,他抓起百族的胳膊,拉着就往家里走。

那女孩没说一句话,等他俩走的时候,她抬起鹅蛋样的小脸去瞧百族。百族这时候也正回过头,他冲那女孩咧嘴一笑,乐呵呵的。她早听说吴家有个儿子,人长到快二十了,言行举止还像个十岁的娃,这回见了,真不假。

大黄牙见他俩对视,鼻子里淡淡地哼出一句:“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还看对了眼。”

吴天龙还没走远,这话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他的耳朵里。要是别人当着他的面说百族傻,他指定会跳起来,晃动细长的身子,用他那蜈蚣毒牙样的手臂和人打一架。但他这次全当没听见大黄牙说百族傻,只那后一句,让他像蜈蚣断了毒牙,再也没有攻击性。

二、

蜈蚣镇的男娃,十四五岁就可以在晚上单独出去捡蜈蚣了,唯独百族,从十岁跟着吴天龙出去捡蜈蚣,到十四五岁了,还得跟在吴天龙屁股后头。别人问他怎么不自己寻,他就总说一个字,怕。

其实,百族开始跟爹出去捡蜈蚣的时候,也不是全跟着爹。

出去捡蜈蚣,总得是晚上八点钟以后,太阳完全落了土,青蛙、蝉、狗……一齐开始叫,除了头上的探照灯扫到的地儿,其他地方全是漆黑一片。往公路上走,是捡不到蜈蚣的。除非偶尔运气好,一条红头蜈蚣飞快地爬过公路,眼尖的,只要用火钳夹住它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就算抓住了。它的两头会翘起来,往火钳上缠,好像能把冰冷的火钳缠断,但无济于事。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塑料瓶,瓶底放点水,防止蜈蚣沿瓶壁爬出来。瓶口的下方剪一个小洞,夹住的蜈蚣往洞里一扔,万无一失。

沿公路旁的小路往外走,站在田埂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空气里飘来一颗颗白色的灯光,随便喊个村里男人的名字,大概率会有回应。吴天龙从田埂上跳进田里,从田里爬上田埂,从田埂拐到墙角,从墙角跳下土沟。百族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松软的泥土粘在长筒黑胶靴上,走两步,泥被踩掉了,走两步,又沾满了泥。

吴天龙的灯四处扫着,他的灯瓦数足,很亮,能把蜈蚣的背照得反光。百族的灯便宜点,有些昏暗。吴天龙在前面三步就能捡到一条蜈蚣,有的半截身子卡在泥土外面,有的盘在田埂边上,有的快速从前面扭过。百族只听见爹在前面“哎哟哎哟”地叫,手里的火钳捡个不停。他在后面只看到吴天龙的大脚印。

百族跟着吴天龙久了,终于发现,在他后面,根本捡不到蜈蚣。吴天龙往前走,他就往右走,能看到爹的灯就行。他自己在田里扫来扫去,偶尔也能抓到一两条,大多是扭动得飞快、要逃跑的蜈蚣。本来小孩眼睛该更尖,但他总是有点笨拙,藏在土里或者草叶里的,他就看不见。瓶子里有了几条蜈蚣,他更起劲了,渐渐地离吴天龙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