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叫了一整天

文公路上有一家中医老字号叫“和济堂”。“和济堂”大门口的老槐树上,知了好像知道自己是这片的“知了王”,一大早就鼓起肚子弄出些声响儿来。

邢师傅在柜台前忙碌着。一会儿擦立在最右边的人体经络穴位模型人,上面点着红黑穴位点、北斗七星似的蓝色经络线,一会儿又抹抹老铜杆秤、大红酸枝老式红木包角算盘,珠子早已包浆,一边的包角翘起皮,曾被父亲修理过,落下数个被锻打过的凹点,最宝贝的要数边上摞起的《本草纲目》《中医疑难病方药手册》《针灸大成》等十几本医书。这些书他一翻就是四十多年,早已烂熟于心。身后是“和济堂”祖传下来的清代老榆木中药柜子,从那些古色古香里逸出阵阵中草药味儿。石地板像一块来自亘古的寒冰,他穿着千层底儿老粗布鞋时常能感受到脚底的凉气。

门外又一个知了的“长号”划过,屋里一片寂静。

邢师傅擦柜子的手停在桌子上,一双鱼鹰眼透过鼻夹上的圆片眼镜看向高大的树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小伙计,怪勤快咧。”邢师傅有一个儿子,一天到晚不着家,说是打工呢,还说家里这门手艺不值钱。邢师傅火气上来了,抽了儿子一巴掌,颤抖的声音说:“你不干,有人干。”赌气贴了招收徒弟的广告,天天坐在堂里等,也没见个年轻人来。他想不通。祖父、父亲都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到了自己手里怎么经营不起来了呢。

他打小就在“和济堂”跟着父亲学习岐黄之术,耳濡目染,也时常能从父亲嘴里听到像表演口技一样的各种“鸣叫”。比如:脑子是不是像撞钟一样,“杜昂、杜昂”地跳着疼,响后还有“嗡——”的耳鸣,像知了塞在耳朵眼儿里?病人点点头咬着牙说:“对呀,太对了大夫,正是这样。”眼神里透着对病痛的厌恶。父亲便灵巧地连连下针,插秧一样精准。洗了手,开药方,对着药柜的伙计喊:“抓药——”病人就领了方子去抓药。下一个病人来了说肚子疼,父亲会望一望病人的脸色,“啊——伸舌头,肚子是不是‘咕噜咕噜像有盆开水”,病人嘴里“哎哟、哎哟”不停,说:“是呀,是呀”。父亲手里开的方子,一剂知,二剂已,手到病除。堂里挂满了锦旗、牌匾,一层又一层。而自己守着“和济堂”和零零星星的病人,已经很久没发出口技一样的“鸣叫”,如桌子一隅的荣誉证书埋没在时光里,落了灰。

“爸,折腾啥,这你每天还得爬楼。”“对面装修,新开一个大药房,聒人。我要上二楼。”虽然不情愿,晒得黑堂堂的儿子还是不忍心丢下老父亲来帮忙了。碰上来针灸的老白奶奶,她说:“回来就对了,老街坊们还指着你们家瞧病呢。”老白奶奶又杵着两根手指头点着邢师傅道:“看你现在硬朗,十年后还得靠你儿。”“鱼鹰眼”手里抓着药嘴里吭哧着,一口石灰色的假牙笑到了耳朵根,溢出了苦涩。

他何尝不想。

没几天,对面的大药房搞开业活动,音响淹没了街上的嘈杂,知了声如小白船断断续续地在声浪里时隐时现。邢师傅坐在“和济堂”二楼诊室。居高临下,喝着茶,机械手表的秒针一圈又一圈走着,优哉游哉,不紧不慢。这停当,一楼已经改成了荣誉展示厅,顺着楼梯挂到二楼。好在他这个“和济堂”是个小三层。

知了又叫开了,声音很亮。似乎爬到二层的树冠上来找邢师傅了。邢师傅放下茶,站在窗口,用眼睛扒拉着树叶找了半天,终于在树杈间看到了穿着“小皮裙”的知了,瞪着两颗黑眼睛趴在树上“呜呜”对着他叫。邢师傅用扇子点点,说:“老兄,你是来和我做伴,还是来将我的军,看咱俩谁爬得高?”

药店门口排了一溜买药的人,从楼上看去像蚂蚁搬家。进去的人络绎不绝,无不比划着切了这儿、割了那儿,成捆的药盒子便塞进一只只红袋子,鼓囊得像个器官,袋角别了一个宣传扇,风一吹,左右招摇。

最近,邢师傅总是左眼皮跳。昨天给自己号脉,左右开弓,他好像变成了玲珑身躯,在脉与脉之间跳跃,眯起眼睛享受着脉搏的跳动。听了好久。一切如常。开了方子,拿着方子去药柜抓药。自己心里有数,干吗还开方子呢。这是规矩啊。

“抓药——”父亲清亮的吆喝声,仿佛和二十年前一样在耳边回荡。那个时候,他已经接了班,父亲怕他忙不过来,经常来“和济堂”帮忙。街坊四邻有个头疼脑热抬脚就来“和济堂”,街上经常遇到外地口音的人立在路边打听“和济堂”怎么走。后来病人少了,父亲安慰说:“营养好了,病就少了。好事。”邢师傅摇摇头,苦笑,沉浸在茶叶氤氲出来的一片暗绿里。

不知何时,窗外只有蝉鸣了。

午饭后,邢师傅半坐在躺椅上歇息。机械手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知不觉中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看到儿子回来,说:“爸,我要学您的手艺。教我吧。”他在阳光下仔细看看,是儿子。便伸手去抓,儿子却不见了。一恍惚,又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老父亲正捏着扇子微笑地看着他。忽而听见:“抓药——”父亲清亮的吆喝声。他身子一抖,以为自己在柜上偷懒被父亲抓到了,赶忙跑去抓药,人没有奔跑起来,却一脚把自己踢醒了。

午后的阳光攀着窗格整爿落在他的身上。看着空荡荡的柜台,抓药的手,停在半空中。

“知——了——”四周寂静,只有窗外的知了长长地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