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4)

“十二点?”他本是顺眼看墙上的挂钟,但目光扫过去,就盯在墙上。他的脸刹地白了,他张大嘴巴,却久久没有声音出来。他握杯的手又在抖,杯中的咖啡淅淅沥沥顺着他的手指落下。

她吃了一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怎么了?”

“一张网。你看,墙上有张网。”他咬了咬牙,但没咬住哆嗦,握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动。

她猜想要么是他心有忌讳,要么是他神有恍惚,这么高档的咖啡店,这么明净的墙壁,怎么会有蜘蛛网?

“网?什么网?”尽管她不相信,但还是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看到了椭圆形的钟,看到了钟下面果然有一张密密的蜘蛛网。

从时间上推断,这张蜘蛛网应是刚刚结成,经纬分明的蛛丝在日光灯的映照下亮晶晶。一只蜘蛛还在网边拾遗补缺,对它的杰作做最后的调整。一只小飞蛾飞过来,被网粘住,蜘蛛网在飞蛾的挣扎中上下摆动。她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是天意?

他没从惊恐中解脱,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对不起,没想到这店的卫生条件这样差。”她说。

“不过蜘蛛结网快,随时随地,我们进来时好像还没有哩。”她只能自圆其说。蜘蛛网的出现让她心生暗喜,她觉得不管是不是天意,她都不能辜负,她要以此为契机,把自己要问的和姐妹们托付的话问个清楚。

“这小飞蛾命该绝。网是死的,它是活的,空旷亮堂的地方多了去了,它偏朝网上扑。”她借题发挥,把话说得婉转而含蓄。她相信像他这种人,铺垫和暗示可以给他自我调整的空间,而婉转和含蓄比直白的效果更好。

“也好。”他好半天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

“哪好?哪好?一点儿都不好。”她还是猜不透他所说的也好其义为何,她只顺着自己的话意走,“这蜘蛛,深更半夜也不闲着,没头没脑地往里钻……”她觉得她应该把含蓄的空间做大,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在空间里自思自省,自察自明。

他不说话,只是无奈何地摇头,突如其来的一张网对他的刺激太大。

一切都静静的,静静的。那只小飞蛾还在挣扎,翅膀和腿在挣扎中被网越缠越紧,蜘蛛网晃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夜深以后,灯光愈加明亮,他稀疏的头发,憔悴的脸,黯淡的目光,在强光的照射下更加失神失色,几滴咖啡挂在嘴边,他拿着纸巾,却没有及时擦拭。

“决定要过去?”她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他内心的变化,她觉得有了那么长的铺垫,有些话可以挑明。

“她在那边催得紧。”

她敲了敲咖啡杯,望着墙上那张经纬分明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问:“能过去?”

“她们家有办法。”

她的目光又投向墙上那张网,她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惊讶地大叫一声:“哎呀,小飞蛾没气了。”

他的头和眼被激了起来,先是看着她,然后跟随她的目光看了看蜘蛛网中挣扎到没气的小飞蛾,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轻柔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看你这胆量,一只小飞蛾死了,吓成这样还想去哪?回吧回吧。这灯一直闪亮着,今晚不知有多少只小飞蛾会撞到这张网上。”

他本想应声而起,竟没有站起身。她犹豫一下,准备搭把手。他的手在空中摇了摇,然后撑到桌面上,他站了起来。

说走,她的脚步却停在店门口。她先是看他,然后盯着闪烁的霓红灯说:“你可能忘记了,十年前,这店是个小面馆。”

他双眼寻了寻四周,恍然大悟:“啊,对,清河渡口面馆。”

夜风带着清河的涛声,也带着入骨的凉意阵阵袭来,她打了一个寒颤,她无法承受寒意袭扰,长话短说:“十年前,就在这渡口,一碗汤面我们吃了两个小时。分别时,你不容我反对,抱紧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新选择吧。我听了你的话,重新选择了。今天还在这渡口,一杯咖啡也喝了两个小时,就此别过,我就不还你拥抱了,拉个手吧,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没有回话,眺望城市阑珊灯火,他在寻找,在倾听,在回忆……

她没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清河的涛声仍在,渡口的风情仍在。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这几天的所有准备,这一晚的所有铺垫,还有这几十年的牵挂与念想,老师的,姐妹们的,她的,她都尽心尽力了。剩下的就是母亲的话:渡船人在,渡人船在,人心所向,天意所归,渡口千年,只渡有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