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路今夜无风

1、

我出生在农村,四岁以前住在农村,没见过几辆车,没听说过肯德基。二十年后,我生活在城市,有车有房,有一个养眼的妻子,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所谓体面,就是我不用经常低头奉承别人,做些非己所愿的事情,反倒是不少人得求我帮忙,协调关系。

我的直接领导,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何强是个很会用人的领导,能说会道,分寸拿捏得好,很有一套。懂得上下疏通,左右逢源,没到四十岁就能挑大梁。我被大梁挑中,也算是福气。

此刻,我正弯腰扶着一棵树拼命地吐。我一边吐,一边回忆自己的出身,忽然想起我的童年,上幼儿园那会儿,因为身穿姥姥给我做的复杂的衣服,加上我年龄小,经常拉在裤子里,然后哭着回家。我吐得肝肠寸断,眼泪溅在眼镜片上。童年的不堪会给人留下阴影,若干年后,曾经的风光你可能早已忘记,当年的不堪却一直如影随形。

酒店门外,人影稀疏,行道树旁,一横一竖。不时有风吹过,无疑更加剧了我的恶心。一只细手在我后背缓缓地拍打,又递给我纸巾。细手的主人叫刘晓琳,是我的同事,她在总编室负责审电视片,这活是电视台让人都眼红的差事。今天,刘晓琳穿着一身淡粉色运动装,头发高高地绾起,破天荒摘了美瞳,戴一副圆框眼镜,俏皮得像个高中生。她之所以这么穿,是因为今天的酒局不是她的主场,说白了她只是来作陪的。不给自己办事,不用费劲捯饬。刘晓琳并不经常被邀请参加酒局,或者说她不好请。而有我在的酒局,她往往答应得颇为痛快,台里人都知道原因,她对我有意思。同事们之所以不敢在背后嚼舌头,是因为刘晓琳她爸是刘全胜。

刘晓琳说,李哥,你也太实在了,图啥?

我擦擦嘴角,抹抹眼泪,踉跄起身。刘晓琳见势扶住我,帮我维持平衡。

我说,小老妹,你不知道,领导已经给我下任务了,让我陪好孙局长。

刘晓琳说,整天喝,早晚喝出毛病来。

我说你少乌鸦嘴,你爹喝得少?哪次我去送稿子,他的办公室里不是一股酒气?你信不信,我能闻出他喝的是多少度的酒?

刘晓琳说,快进去吧,你吐了好一会儿了,孙局长该等急了。

我和刘晓琳往屋里走,正好碰见出来上厕所的孙局长。孙局长眯着眼,嘴角挂着笑。

我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搀扶他,赔着微笑,夸赞孙局长海量。一套动作,天衣无缝,完全没有刚吐完的迹象。孙局长显然很受用,转身欲奔厕所,刚迈了两步,又回过头,冲刘晓琳说,晓琳,你爸还欠我一顿酒。回去跟你爸说,你孙叔叔一直惦记着呢。

刘晓琳也赔着笑,知道了,孙叔,我爸老念叨你,说你是大忙人。

孙局长脸上挂着笑,心满意足地走开。刘晓琳拉住我,说,回去别喝了。我看着刘晓琳,心里暖暖的。

今晚的酒局本就是我借她的面子,她能来我这事就成了一半。孙局长是烟草公司二把手,跟刘晓琳她爸是大学同学,关系甚佳。同学闺女在,他当叔叔的怎么着也得给面子。再加上我本身跑烟草口,早就在烟草系统里混得脸熟,平时稽查宣传也没少给他们出力。于情于理,这三万块钱的广告费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何强反复交代,我才请刘晓琳帮忙,以确保让孙局长帮忙的事万无一失。

2、

我在电视台工作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因为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所以毕业首选新闻单位。平城电视台在平康路78号,紧邻市委、市政府。院里两栋小楼,一南一北,均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最近三年连续被判定为危房。台里向市里打报告,盖起了广电大楼。台里即将退休的老同事,得知台里要搬家,纷纷卖了市中心的房子,在市区南部新台址周边买房。谁知又生变故,老同事们望楼兴叹,悔不当初,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冲动,搞得现在舍近求远,每天在新老城区间来回奔波。

我住在老城区边上,没结婚前跟父母住一起,结婚后父母给我们置办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离父母也不远,开车五分钟。老两口规划得好,等我们有了孩子他们可以方便帮我们看孩子。可他们没想到,我和妻子孙俪压根儿没想要孩子。

孙俪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偶尔会出差。我在电视台天天加班。我俩脾气都不算坏,也不喜欢腻腻歪歪。孙俪她二姨是我们的介绍人,她二姨和我姑是瑜伽班的同学。我和孙俪第一次见面在肯德基,当时我还没去电视台。我记得孙俪没怎么正眼看我,我俩各吃了一个汉堡,喝了一杯可乐,她还吃了半包薯条,我吃了三块炸鸡块。回去后我姑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后来,我姑跟我说,孙俪跟她二姨也说还行。再后来我们又约了几次,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谈了差不多一年,也都见了双方父母,就定了日子,结了婚。那时我已经进了台,在何强手下打杂。

何强当年三十多不到四十岁,正是敢闯敢拼的年纪。台里改革,竞争上岗,他从经济频道跳出来,自立门户,成立民生部。当时省台的几档民生节目颇为火热,在全国影响也不小,那个嘴歪眼斜的主持人操一口半吊子山东话,人送外号“小麻哥”,夹叙夹议、嬉笑怒骂的主持风格吸引了大批观众。县级台也纷纷效仿,你有麻哥拉呱,我有由哥办事。

何强在台里摸爬滚打多年,对台里上下了如指掌。明面上在广告频道干着副主任,每天嘻嘻哈哈,抽烟喝茶,背地里却没闲着,单独找台里几块“籽料”密谋民生节目。等台里改革的大幕一拉开,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人员流动是双向选择,何强挑中的人都提前做通了工作,所以顺理成章拉起了班子。何强仍然装糊涂,一边对这么多精兵强将纷纷前来投奔表示不可思议,一边又当着台领导的面,立誓言、拍胸脯,保证一定不负众望什么的嘚啵了一大堆,底下几个老同事都有点儿坐不住,直翻白眼。我也是在那期间被何强收入麾下,何强跟我谈话时很客气,对一个新人来说,不受欺负已经算是恩惠,如果还能给点儿阳光,那简直要乐得鼻涕冒泡。

我一直忘不了那个下午,何强被烟雾包裹,我们坐在刚刚成立的民生部办公室,阳光从窗外猛烈地涌进来,何强的脸反而不那么明亮。在调侃一般的开场白之后,何强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帮我分析目前台里的情况。我必须承认,那段总结比我来台里三个月学到的都多。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就被招入民生部。我甚至没谈条件,像个木偶般被何强手中的线操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