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锦鲤

争吵过后,房间里充斥着黏腻的空气,彼此伤害的话语在有限的空间里激烈地冲撞,致使房间里的各个物件都有了惊疑不定的表情。墙角原本嫩嫩的绿萝受害最深,藤蔓下坠,叶片耷拉,一副求饶的样子。酷爱动画片的小鱼,顾不上电视里其乐融融的小猪佩奇一家,讨好地叫妈妈:“我做暑假作业,背诗,不看动画片了,求你们别吵架。”

张玲大声说:“今天啥也不干,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吃。”

小鱼问:“就我俩去吗?”

“还有谁?”张玲的声音猛地高出一大截,鞭子似的抽到我的耳膜上,我赶忙换另一只耳朵贴在卧室门上。

小鱼说:“妈妈是超级大厨,我要吃你做的家常菜,不出去好不好?”我知道,小鱼想为我和张玲找个缓和关系的机会。张玲坚硬的态度击碎了小鱼稚嫩的念头。“家不像家,吃什么家常菜,以后我俩相依为命,到哪都是你跟我,没有谁。”

七岁的小鱼从小生活在战火纷飞之中,却没有练成应对复杂局势的本领,唯一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哀求。隔着紧闭的房门,小鱼可怜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啜泣声反复抽打我的心脏。我紧捂胸口蹲在门后,不知该如何安慰伤心的小鱼。

张玲的言外之意是离婚,这是她对付我的杀手锏。我离过一次婚,她知道我的死穴在哪里——大鱼是我心里久治不愈的伤疤,我不会再让小鱼重蹈大鱼的覆辙,只能选择毫无原则的退让来维持我们的婚姻。我的退让,换来的是越来越高的吵架频率,我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紧张,看不到和解的希望。从门上撤下耳朵,我再一次想到自杀——再一次的意思,是说自杀的念头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无论我做什么都难入张玲的法眼,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活着的意义值得怀疑。

这是我第四次对自己起杀心了。我记得第一次冒出自杀的念头是七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那时,我和张玲租房子住,她一心想贷款买房,而我想趁清明节修缮母亲的坟墓。母亲过世多年,坟墓还是一座没有碑文的土堆,长期被牲畜破坏,被风雨侵蚀,几乎夷为平地。修缮母亲的坟墓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试图说服张玲动用家里的存款。她撇着嘴说:“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先把活人的住房解决了再说吧。”

有大鱼的存在,怕张玲怀疑我有二心,结婚之后,我主动把工资卡交给她保管。修缮坟墓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她不给,我只能干瞪眼。那是我第一次跟张玲吵架,之前,再怎么生气我都顺着她,因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而她在嫁给我之前从未有过婚姻,我们是在她爸妈的极力反对下走到一起的。我总有一种攀了高枝的自卑,唯她马首是瞻。我们就像一只具有环绕效果的音箱,她负责出声,我负责环绕。

我坚持修墓的强硬态度出乎张玲的意料,她骂我把她骗到手之后就原形毕露。“我当初看错人了,我爸说得对,你是个骗子!”

村里条件不如我的,坟墓却修得一家比一家气派。母亲的坟墓塌了,我的脸面碎了一地,回老家时见人就绕路走。我俩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张玲怒不可遏,第一次提出离婚:“在你心里,我不如一个死去的人。”她逼我当场写离婚协议,把纸和笔抖得哗哗响。熟睡的小鱼被吵嚷声吓醒,张开小手哇哇大哭。我伸手罩住小鱼的眼睛,不让她目睹父母的丑陋。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自杀的念头。

我离婚的时候,大鱼还没断奶,跟她妈妈生活在原来的房子里,我净身出户。大鱼患有先天性房间隔缺损,要做心脏修补手术。作为父亲,关键时刻我不能袖手旁观。张玲说:“叨叨什么,想表现就去,我没拴着你。”我需要用钱来表达对大鱼的感情,张玲不理解我对大鱼的愧疚,质问我:“不是有医保吗?平时给得不少了,要这么多钱,我和小鱼在你心里算啥?”我背着张玲,奔走在借钱的路上。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街上喜笑颜开的人们,我垂头丧气地走在阳光下,心中却一片阴冷,觉得活着真他妈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我第二次想到了自杀。

第三次是因为张玲工作调动。当时,她在偏僻的乡下教书,一周回来一次。两地分居的艰难渐渐长成她身上一根锋利的刺,动不动就立起来对准我,逼我找关系调她进城。我属于单位里的虾兵蟹将,没能力调动她的工作,她把我的无能理解成对她漠不关心。“对我的事一点都不上心,你肯定不爱我了,你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个家里。”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提起调动工作的事,她无一例外以手为枪,瞄准我的鼻尖,扣动看不见的扳机,把挖苦讽刺的话语成串射向我。我的解释统统被她归结为欲盖弥彰的狡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安抚惊恐不安的小鱼,心里万念俱灰。

这次引发战火的缘由跟以往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早上张玲接到通知去学校了,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没按时做饭。自从她凭自己的实力考进城里任教之后,我包揽了全部家务,在外面混不开,在家里就应该多付出。她心安理得地撂下了最擅长的炒家常菜手艺,我想吃不敢开口,小鱼馋了她也不做。她对小鱼说:“你爸多能耐呀,让你爸做,你爸才是超级大厨。”从锅冷灶凉的厨房出来,她的脸阴沉沉的,说:“你不做饭,我和小鱼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