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形之旅

我上的大学在辽西。它在渤海湾的西北,我家在渤海湾的东南,分别居于U形海湾的两条边上。

暑假里,我悄悄去过好几次海边。因为在对岸有我暗恋的女孩儿,我心里称她为丁香,就像戴望舒《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结着愁怨、散着芬芳的姑娘。雾中,她似乎撑着伞站在对岸,我仿佛看到她无助的目光。我幻想有一群喜鹊搭一座鹊桥,让我们在桥上相见。

暑假的最后两天,我开始了孤寂、焦虑的返校之旅,绕着巨大的U字去往海的对岸。

第一天,我被大客车从乡下拉到泥城,要在泥城住一晚,因为赶不上当天的火车班次。我提着旅行袋游荡在大街上,我买到一本《电影画报》,封面的演员像丁香姑娘。我就像抓住了大海里的一块浮木,得到片刻喘息。我想借酒浇愁,在站前饭店我又遇见到一个流浪汉,他觊觎我的半瓶啤酒,成功地把我盯走。然后我在脚臭、呼噜和电视机嗞嗞叫的雪花中,躺在站前旅社的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痴痴地看画报上的丁香。

第二天早晨,我坐上北行的火车。就要见到丁香姑娘了,我不免又彷徨无措。

火车上飞来了“喜鹊”——是个男人,在我的对面,三十岁左右,高个子,身穿白色短袖衬衫。他坐下就开始叫喳喳,啄破了我的静默。

他长着蒜头鼻子,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他是准大学生,去沈阳参加学习班。

火车快出泥城地界时,他指着铁路旁一个小屯子,说那座院子就是他老家。我没兴趣看。他说他刚当上国营农场副场长,下一步是要当场长的,再下一步他要把家搬到城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气势豪迈。

火车进了营口,他指着远处山崖上的石塔,喋喋不休地讲我早已熟知的望儿山的故事,说母亲天天到海边等候赶考归来的儿子,但儿子早已死了,她最后化成一尊石像。他讲起他的老妈,说她为了儿女累得腰弯了,腿变形了。他一定要把老爹老妈接到城里,让他们享享福。他也不避人,竟然抹起了眼泪。我心里也叫他弄得酸溜溜的。

他说他在社会的大熔炉里锻炼过,在洪水里救过儿童,当过先进和典型……他的絮叨淹没了我的焦虑。

他有一个习惯,不时地用右手的大拇指抹一下右侧的鼻翼。我终于插上话,大哥,你的动作像李小龙。我学了一下功夫巨星李小龙抹鼻子的动作。

他惊喜道,是吗?他又抹了一下鼻翼,还学着李小龙那样“呀”地叫一声。

他更加兴奋,问,当班干部没?我说没。

他说,要当,那样才能得到锻炼。

他又问,搞对象没?我迟疑地说,没。

他好像一下就看到我的心里,是不是看上谁了,不敢追呀?

我腼腆地笑了笑。

他着急地说,抓紧追呀,再等就被别人下手了,搞对象太本分了不行,得主动。

他眉飞色舞地向我传授经验。你大哥我一表人才吧,可按我的家庭条件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但我硬是把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拿下了。我老是给她写信,甜言蜜语呗。我看的书多,真一半假一半地给她讲故事,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一次还不讲完,关键时候就且听下回分解,直到她跟着屁股硬要我讲。我还给她买头绳,送花生瓜子。晚上在大队看电影,我偷偷捏她的手,趁黑灯瞎火亲她……最后你大嫂奉子成婚,那肚子都遮不住了。

我脸红了,旁边的乘客嘿嘿笑。

他又贴着我的耳朵叽咕一阵,传授恋爱秘法。我的脸灼烧得不行。

他把小桌板一拍,兄弟,只要把水光溜滑的大媳妇往家一领,谁敢瞧不起?记住我的话,肯定成功!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就是我人生中遇见的第一盏明灯。

火车快到沈阳了。我说,大哥,我以后怎么能找到你?

他掏出笔唰唰地写了张纸条,上面是他的工作单位和姓名。他说,有事尽管找我。

我从兜里掏出一盒红梅烟,头天买的,只抽了两支。我说,大哥,实在没有什么感谢你的,这个你收下。

他拿着烟端量一会儿,说,你这烟是假的,注意,以后绝对不能给人送假烟,那还不如不送,会把好事办成坏事,但你这盒烟我当真烟收下,就算提前抽你的喜烟了。

我很不好意思,说,将来我一定给大哥补上一盒真烟。

下车的时候,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共同努力,泥城再会。他还幽默了一句,一定带媳妇来见我哟。最后他冲我伸出大拇指,又抹了下鼻子,像喜鹊报喜一样喳喳一声,祝你好运!然后扑棱一声飞向沈阳。

火车终于拐过了U字底部的大弯一路奔向辽西,我嗅到了前路丁香一样的芬芳。

我返回校园看到的景象是,丁香姑娘被掷铁饼者——那个黑熊一样的体育生,用一只胳膊像铁饼一样卷在腋下,他的另一手举着她那把小阳伞。

岁月如梭,很多年过去了,我没能与农场大哥相见。他的纸条我揣在裤兜里,在洗衣时变成了纸浆。不过他喜鹊一样的喜感稍微缓解了我失恋的痛楚。毕业后,我又循着U形轨迹回到泥城,考进了国家机关。幸运的是,我终于用他教的秘法找到了心仪的姑娘为妻。

有一天审查案件,临时抽我去做记录。被审的人是泥城某农场的场长,高个子,重鼻音。他不时地用右手大拇指抹一下蒜头鼻翼。我的神经如琴弦被重重拨弄了一下,身体里猝然一声惊叫,这不是那个副场长大哥吗?此刻他语无伦次,不时地擦汗,像一只吃力挣扎的落水大鸟。我征得领导同意后,给他递块纸巾,他受宠若惊地向我点头致谢。

当目光触到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的瞬间,我记起还欠他一盒真正的喜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