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中的单词在屏幕上蠕动,好似下雨前集体迁徙的蚂蚁,甚至有蚁足摩挲落叶的窸窣声传至耳畔。我揉了揉眼,抬起沉重的眼皮,扭动两下脖子,撕开一袋速溶咖啡倒入杯中,起身到饮水机前接热水。在电脑前坐了四小时,僵硬的肩胛骨隐隐作疼。办公室里的三个师弟正热火朝天地玩着“魔兽世界”,他们比我坐得更久,精力更加集中,却仍然斗志昂扬,乐此不疲。
玻璃门外闪过一个熟悉的黑影,导师推门而入。他们以猎豹捕猎般的反应速度按下键盘上的Alt与Tab键,将电脑界面切换为论文文档,面色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下周一去湖南永州出差,仪器设备都整理好了吗?”导师扫视房间,目光盯向三个师弟。
“都打包好了。”三人的回答参差不齐。
“人手可能不够,”他转向我,“你也一起去。”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这次出差是为了完成某个横向科研项目中的任务,需要去一处偏僻的山沟里开展建筑物的结构稳定性测试。上周开组会时导师安排师弟三人与他前往,现在又突然变卦,把我也叫上了。若是再早几个月,我乐意到外地出差,去不同的地方走走看看总是好的,但现在时间已进入十一月,还有半年我就要硕士毕业了,眼下我正为毕业论文的框架和数据发愁,好不容易沉静下来进入学习状态,却被突如其来的出差打乱了节奏。无力感从我心底腾起,衍生出的无奈与焦虑使我暂时失去了学习的动力,导师一走,在师弟们幸灾乐祸的怂恿下,我也点开了电脑桌面的游戏图标。
周天晚上,我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将一本村上春树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装进书包外层。只要出远门,我都会习惯性地带上一本小说,这样就不必担心路途无聊和手机没电了。导师预计两天便可完成实验,加上往返时间,最多四天就能回来,但此时的我具有空前的时间紧迫感,四天听上去如四季般漫长。
翌日一早,我们一行五人便拖着几大箱实验仪器来到西安北站,先坐高铁到长沙,再换乘去永州的动车。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天空愁云惨淡,阴冷的北风粗暴地摇撼着路旁的行道树,稀疏的树叶纷然飘下,落在地面上簌簌作响。
“天气不太好啊。”导师叹了口气,僝僽道,“上周的天气预报还显示这几天是多云转晴。”
“最近两天可能都有雨。”我看着手机,悒悒不乐地说。外场试验的大致内容,是用一定量的TNT炸药对一栋四层高的缩比建筑物进行爆破,观察其抗爆炸性能,并用传感器和高速摄像机等设备采集数据。而在阴雨天,这一流程难以进行。
我们在高铁站附近的宾馆下榻,放置好行李,出门找了一家湘菜馆吃晚饭。辣乎乎的饭菜很合我的胃口,我吃了两大碗饭,可口的食物一定程度上疏解了我的郁闷。师弟赵炜来自河南,吃不了辣,没吃几口就不停地喝水,最后他不得不放下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大快朵颐。回宾馆时,他在楼下夜市打包了一份蛋炒饭带上去。
第二天上午,合作单位的大巴车开到宾馆楼下,接我们去仙子脚镇的试验场地。仙子脚镇,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让我联想到少女轮廓优美、莹润无瑕的赤足。大巴车上还零零散散地坐着些穿蓝色工服的员工,直到三小时后下车的当口,我才数清他们总共七人,六男一女。男人中有三十出头的青年人,也有皮肤呈深棕色、脸上布满梯田般褶皱的老员工。女员工身高一米六七上下,年纪很轻,白净清秀的脸庞仍残留着青涩的校园气息。她扎着马尾辫,蓝色工服里套着一件粉红卫衣,水粉色的帽子搭在后颈,从身后望去,宛如一朵盛开的樱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般妍丽的女孩与这荒寂的小镇以及我们这群四处奔波的男人格格不入。
据领头的技术员韩工说,我们入住的是镇上最好的宾馆,房间如果稍作修缮,大概能与西安最差的民宿相提并论。中午,他带着我们去了一家农家乐,饭菜出乎意料地美味。席间韩工由衷地称赞起这位女员工。她今年六月份大学毕业,来厂里不足半年,却完全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凡是交到她手里的项目,她都能以最快速度拿出简单高效的实施方案,厂里许多研究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女孩姓刘,我们便叫她“刘工”,工人们都称呼她“小刘工”,这个称谓似乎与她青春焕发、伶俐乖巧的外形更贴切。她安静地坐在饭桌前,眼神机敏而平和,一旦话题落在自己身上,她便略显羞赧地低头看向碗里。那模样可爱极了,活像一只正被人抚摸的小兔子。我不自觉地瞟了她好几次,视线如铁屑般被她的磁场吸引。
午饭后我们休息了半小时,随后驱车赶往试验场地,确定数据采集仪器的安放位置,并在不装炸药的情况下将试验流程预演一遍,如果一切正常,明天就按此方案正式实施试验。大巴朝东南方向驶去,不到三分钟便驶出了小镇。迤逦的乡村公路如同一条白色哈达,向着黑幽幽的远山延伸。路两旁匍匐着大片低矮的柑橘林,大部分橘子还未熟透,点点黄晕在青绿色的果皮上缓缓漾开。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旋即又消失于车尾。车上空间宽绰,每人都享有两个座位,刘工和我坐在同一排,中间隔着过道。她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窗玻璃上映出她缥缈的脸庞——这一刻,《雪国》中叶子的形象跃然眼前。我不敢一直盯着她看,便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不徐不疾地掠过窗上动人的虚像,转向右前方广袤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