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来,抢菜刀……
这种声音,不是从嘴巴里喊出来的,而是从摇晃的铜铃里流淌出来的。摇晃铜铃的磨刀匠,姓张,是个哑巴,五十岁的老鳏夫。张哑巴在六岁之前,不是哑巴。只因七岁那年,得了一场病,持续高烧不退,烧成了哑巴。哑巴的娘,在去世前让哑巴舀来一碗泉水,娘告诉他说,什么时候,咱家门口那眼泉,你磨刀把水用了了,你就能开口说话了。
哑巴把娘的临终遗言放在心里供着。哑巴出门讨生活——磨剪子,抢菜刀。哑巴讨生活的成本很低廉,一条长凳子,一块磨刀石,几块破布,一罐水,一把毛刷。盛水的器皿是一个马口铁的罐头盒子,哑巴在出门前,先把罐头盒子装满水。哑巴边舀水边在心里嫌弃罐头盒子太小,盛不了多少水。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那眼泉汩汩流淌,哑巴舀出多少,泉眼又涌出多少,终日不见消耗。
就这样,哑巴从七岁开始在家里磨刀练绝活,一直到他年近五旬。有一年,大旱,多半年没下雨,这眼泉,还是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没有干涸的迹象。从这一天,哑巴开始怀疑了。
翌日,哑巴还是不甘心。他像一头乖巧推磨的毛驴,重复做着昨天的事——转圈。哑巴遛村串巷,磨剪子抢菜刀,从不偷奸耍滑。不论是用钝的、磨秃的,还是没开刃儿的大小剪子和菜刀,工钱一律都是一角。哑巴在磨剪子抢菜刀之前,先拿过剪子、菜刀仔细瞧一瞧刃口的损伤程度,再看看钢火的软硬,然后才拿着抢子抢掉附在上面的铁锈。否则,旧伤不去,又添新伤,毁了自己的名声。清除铁锈是不能蘸水的,磨剪子和菜刀的时候才能用水。即使是用水,也是用毛刷往刃口上刷。磨刀与磨剪子略有不同,软磨剪子,硬磨刀。磨到什么程度呢?剪子剪破布,一剪子吃下去听不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就行了。菜刀呢,用大拇指肚轻轻地刮一下刃口发出刺啦刺啦响声,就磨好了。
这一天,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哑巴遛到了临城老街。一串铜铃声响过之后,我拿着一把父亲珍藏多年的大刀,让哑巴磨。这把刀,哑巴足足磨了有一个时辰。磨着磨着,水用完了。我从家里舀了一瓢水,哑巴用手捂着罐头盒子摇头,似乎在说,不用,不用。我端着水瓢愣住了,哑巴撒腿就往他家跑。等到哑巴舀来水,天到晌午了,该吃午饭啦。我母亲端着一碗棒子糊糊给哑巴,哑巴喝了糊糊,说嘛也不要工钱了。在这之前,我还一直担心哑巴会不会敲竹杠。哑巴磨剪子抢菜刀,又快又好,价钱又公道,老街人磨剪子抢菜刀,只认哑巴。
哑巴回到家,吃过晚饭,陪星伴月,继续磨一截碗口粗的铁棍。哑巴认为,只要他这样坚持一直磨下去,总有一天,泉眼里的水,会被用了的。
我知道哑巴这个秘密后,只要哑巴来老街,我就让我的铁杆哥们把家里的剪子和菜刀,也不管该磨不该磨的全部拿来。哑巴总能识破我的“诡计”,把不该磨的剪子和菜刀都挑拣出来。
七夕的晚上,月光如银,哑巴又坐在院子里磨铁棍。磨着磨着,哑巴就睡着了。梦里哑巴娶了新媳妇,在夫妻对拜的时候,突然有一把大刀呼啸着从天而降落下来,眼看着大刀就要砍到新娘的头上,哑巴伸手一下抓住了大刀,吱啦一声!哑巴从梦里疼醒,手被刀刃割破了,鲜血直流,洇红了刀面。
哑巴已感觉不到疼痛了,手痒痒的,随即他拿着铜铃摇晃起来,铜铃哑了。哑巴急躁得眉心渗出了冷汗,又感觉到嗓子眼溢出一股咸腥的气流,气流愈聚愈汹,哑巴张开嘴巴,一口鲜血,喷薄而出,鲜血染红了泉眼,映红了天空,那颗血红的月亮在天地间抖动。哑巴嘴唇嚅动着,随即吆喝了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
浑厚有力的声音,穿透苍穹。门口那眼泉,轰隆一声!喷溅出一根水柱,瞬间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