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刚才女友在楼上摔门的那一声,利斧剁下一般的声音。佟琴站在一边,泪眼婆娑。她正在打电话,我走过去,轻柔地抚着她的肩头,她浑身颤抖着,我说:“没事,琴,没事,别怕!”
她颤抖着右手里的手机,说:“警察,这里有人被人打了,都流血了,快点儿,迎恩里和北京路交叉处!”
她走到董先生的身边,掏出一张湿巾,颤抖着擦拭董先生那只有拇指的左手。
警察还没到来。旁边有人说:“他有病,好久没犯了,咋又犯了?”有人说:“肯定又受了什么刺激,否则是不会的。”
不到十分钟,来了两位警察,一老一少。他俩温和地向清洁工询问了情况,然后又询问我和董先生的关系。再后来,年长一些的警察将我拉到一边说:“你是什么时候住这里的?”我说:“不到一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是隔壁邻居。”我转而愤怒地诘责老警察:“你们不盘问打人者,反而盘问起我了,什么意思!”老警察说:“莫急莫急,难怪,你可能不知道,他的精神有问题,几十年了。谢谢你。这个女士你认识吗?”我说:“我朋友。”老警察说:“你们为什么要袭击清洁工?”我说:“是因为他袭击我的邻居,我正好碰上了,我才阻止他,他不听,我去拉他,他将我打倒在地上。”
警察教训清洁工袭击一个精神病患者是不应该的,袭击一个路人更不应该。接着,让我和清洁工陪同小警察将董先生送到医院。在医院,医生对他的左手伤口清洗包扎,费用40元,由我和清洁工五五分担,清洁工不愿意,说自己没钱。正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佟琴已经付了钱,此事算是了结了。
此后,老少两警察将我和邻居送回楼上,当然包括佟琴。将董先生送进房间,我和佟琴也随同进去,才发现这房间格局和我的住所一模一样,干净整洁,客厅里除了一张饭桌和沙发,就是那架钢琴。佟琴痴痴看着那架钢琴,转而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无疑印证了此前她的发现。
老警察使了个眼色,似乎也看着那钢琴,又看着缩在卧室的董先生,对我说:“你刚来这里,可能有所不知,当年,他可是欧洲有名的钢琴王子,仅次于傅聪啊,傅聪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老警察笑了,接着说:“不说傅聪了,这位董先生的父亲是十三行之后,广府有名的董老板,有钱有势,就将小小的他送到了维也纳学习钢琴。后来,董老板被投进了监狱,他偷偷回来探望父亲,也被抓起来,要他演奏一场音乐会。音乐会就在前面拐角处,现在叫永汉电影院,演奏完之后,正赶上一位香港大佬来广州,要他单独为他演奏,董不肯,左手四个手指被一刀剁掉,他疯狂地挥舞着血淋淋的手,扑在地上,要捡他的四根手指。一个马仔将他的左手踩在脚下,命令手下把手指扔进楼下的垃圾桶。他当即发疯,挣脱那双脚,要从窗户跳下去,被拦住;想要冲出剧院,被死死捆绑……大概十年后,他爸爸死了,他就在这一带拾荒,再后来他家房屋拆迁,补偿了他一套房子,就是这一套,还补偿了他一笔钱,他就住这里了。他精神时好时坏,平时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就是受了刺激,才会犯病,我们对他很熟悉。”
小警察在一边说:“有人说是他勾引了香港大佬的小妾,才被剁掉了四根手指……”
老警察瞪了一眼小警察,说:“就你知道得多。他啊,就现在,单手弹琴也是无人能及的。”
我摸了摸我自己的手指头,手心有点微汗。我想起那脆厉的防盗门关闭声——嚓!我说:“街坊大妈说,是他偷东西被剁了手指……”
那警官说:“说法不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自从他的手指头被剁,他就疯了。据说,他女儿在意大利,曾经来看过他,但是他早就不认识她了。女儿给他买了一架世界顶级钢琴,放在家里,喏——”老警察向那台钢琴努了努嘴巴,接着说:“也雇了钟点工……但他一直不忘他的手指头被扔进垃圾箱,所以他只要见着垃圾箱,就要倒腾,总是翻检。”
我说:“不是翻检,是搜寻。”
小警官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接着那位老警官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一老一少两警官看了看我,走了。走前,老警官似乎还没讲完邻居的故事。
佟琴走过去,坐在那架钢琴前,端坐良久,突然,用左手弹出了几个音符,那琴像突然惊醒了一般,伸长了胳膊腿,舒展了周身,又似乎呼叫了一声。
我回头,董先生已经站在卧室门口,继而轻轻走过来,坐在佟琴的身边。
琴声响起,是那首《为一位无名氏的墓志铭而作》,静水深流,如泣如诉。
佟琴的眼眸闪耀着倾慕,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目光痴迷地看着她,低沉地朗诵曾经的那首诗歌:
孤独的时刻突然明亮,
美好和悲伤无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