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他把几袋菜拎进客厅后说,“你听说过anchor baby吗?Anchor,你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吗?”
她读不懂他的表情,也掐不准他的语气,他有可能会突然笑起来,说:看你的脸,我开玩笑的。那似乎才是这样一个问题的合理下文——因为男人的问题似乎带有侮辱性质,而他又像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他已经两次主动帮她拎菜上楼,还曾敲过她的门,告诉她忘记了拔钥匙。
男人摇了摇头,露出半个笑,好像他在想当前这个情形很有趣。他不请自来地坐到沙发上,眼睛现在与她的肚子平齐。这是她怀孕的第三十八周,离预产期还有十四天。
她以前好像见到过那个词,大概是在准备出国期间网上看到的。她读过几篇关于西海岸警察突袭的新闻,中国女人挺着大肚子或抱着新生儿被带到警察局,被控签证欺诈或洗钱罪。西海岸尽管生育服务发达些,但好像也更容易出差错。而东海岸的梁太太告诉她:她不是在经营什么公司,而只是把公寓租出去,同时提供怀孕和月子服务,这都是完全合法的。持旅游签证来这里生孩子也是完全合法的。梁太太在机场接上她后说:“放轻松吧,好好享受你剩余的孕期,然后带个美国公民回家。”然后,梁太太把她送到这套马里兰州一居室的小公寓。广告上,公寓的描写是“宽敞、豪华装修”,而照片看上去似乎也真是那样。
现在,男人坐在她用一瓶百合花、几个盆栽和毛绒玩具装点的客厅里,看着她,眼里闪着一道怪异的光——就好像他被自己说的话所激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说出更多类似的话。他似乎对她的回应和对自己接下来会做的事感到同样好奇。
但她看到那个词后没去多想:美国人怎么称呼她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出生后就是美国公民,而不是上不了户口的黑户。“但你可以去香港或新加坡呀,”老李说,“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因为我只想给我们孩子最好的。”她说。
这个男人和老李差不多年龄,五六十岁,瘦高个,脚很大。夜里他在楼上的公寓里走动时,地板会嘎嘎作响。她曾不经意地想过男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和老李有什么区别。当她独自躺在这些宜家家具中间,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皮肤熠熠发光,除了用自己的手,没有别的可以消解身体的饥渴。除了饥渴,她还有一种模糊的忧惧。就在几天前,她梦见一只鸡爪从她肚子里伸出来,小鸡或婴儿的其余部位也马上就要溢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对男人说。她需要假装无知,假装一切都是正常的。直觉告诉她不能顶撞,她需要表现自己不明白——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女人,文化差异使她无法理解男人的言行举止。
“我帮你查一下。你知道怎么读英文,对吗?”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开始在屏幕上打字。
她从中学就开始读英语必修课,在发现自己怀孕后,还参加了成人教育中心的英语培训。如果她孩子的未来在美国,她的未来也在美国。至少她当初是那样想的。
“为什么?”她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男人不理会她,举起手机让她看:“这就是anchor的意思,你看看。”
她读了第一个定义:
由链条、缆索或绳索掉落到水体底部的各种装置中的一种,用于防止或限制船只或其他漂浮物体的运动,通常具有宽阔的钩状的臂,将其自身埋在水底以提供稳固的支撑。
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女儿没有“宽阔的钩状的臂”,在B超上,她的手臂看起来细细小小,更像是帮她漂浮的鱼鳍,而不是“提供稳固支撑”的铁臂。
“为什么?”她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你怀的孩子不是一个定锚婴儿吗?无意冒犯,但我没说错吧?”
如果她预期两周后出生的孩子是锚,那么她就是一艘船。有时,她确实觉得自己像艘船,张着帆,在未知水域里航行。为什么她当初决定一路航行到这里抛锚呢?给她的孩子最好的,是她的理由。可是现在,美国是这个现实的地方,就像老李,曾经代表着一些她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成熟、财富、自信、成功,但现实里,他是个毛孔粗、脾气暴、日渐衰老的男人。这个坐在她面前的男人以前也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帮她拎东西提醒她忘拔钥匙的绅士——但在现实里,他突然变得可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