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那黑色的领结出卖了他,确定无疑。他就是我的邻居——董先生。我内心的傲慢升腾而起,对他的鄙夷盎然如岭南的花草,一时葳蕤。我昂首继续走路,脚步端直,身端周正,双目不屑的余光斜睨在他的身上,无法抽拔出来,恨不得看见他手里捡到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也许是一个避孕套吧。我狠狠地望着他,擦肩而过,继而,我竟然停下脚步,悠闲无比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恶意地站在原地,点燃。一缕烟从我的嘴里飘出来,惬意无比,我恶作剧地希望他转身注意到我,对,让他看清楚,就是我,你的邻居,正在看你捡垃圾呢。
他的左手优雅地背在身后,右手空空奓在垃圾箱口,似乎指挥着一场演出,一个微妙而细小的音符正被他的右手提拉起来。我此刻对他真的是鄙夷之极,究竟是一个拾荒者,还拿捏得如此雅致,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感到十分好笑,又无比好奇:住在一线城市核心区繁华之地,这里可是文明路。北宋时,连续多年不见有学子中举,先生们急了,上书官府,在学宫对面开了城门,叫步云门,显然是想让学子们平步青云。到了清代,改为文明门,路就叫文明路,没想到时至今日,这文明路上出了这样一位落魄的拾荒者!他竟然真的是我的邻居,真是无奇不有,还装什么钢琴师。
我想,其中必有故事,我好奇心愈甚。但上班时间在即,我不能如此邪恶地观望下去,只好离开我的绅士邻居,赶往地铁站。
我上班在东湖,离文明路的寓所只有两站路,寓所是单位提供的,免费使用,连同物业费都由单位负责,我感激我的老板。此前上下班,我都是从文明路西行200米,左转进入北京路,直行400米,再左拐,便是北京路地铁站B口,下了电梯,右转直行100米,等待地铁;上了这节车厢,到东湖地铁站B2下车,正好就在上行的扶梯口,不用挤巴,绝对第一个上扶梯,不耽误一点时间,出了地铁站,前行300米,就是单位。整个行程是我反复修改、反复斟酌过的,恰如一段流畅的圆舞曲,疾缓有致,恰到好处。这是我挤地铁的高效攻略。
自从那一次在迎恩里碰到董先生,好奇心作怪,我彻底改变了上下班线路,每次都从窄窄的迎恩里出去,看看是否能再一次在垃圾箱旁边遇到邻居。
还真奏效,每天早晨,我都能碰到他。那时刻,他总是在迎恩里绿色的垃圾桶边徘徊,专注地捡寻,我想,这位可怜的邻居,他是在找早餐吧!我装作毫不在意,仰着头,不疾不徐,缓缓走过去,像个绅士。其实,多少次,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路人,由于太过专注,甚至浑然不觉行人通过。他总是在晨光里背着左手,谨慎地伸出右手,高高抬起,修长的手指向下,正如一只正在探向河水的鹤头,寻找鱼虾虫草;很奇怪,我发现他总是用右手翻检,有时候,左手或者放在前胸,动作甚是优雅,完全不像拾荒者那般伏在垃圾箱口,大手大脚,脏乱不堪。他手指轻柔,似乎在琴键上寻找一个难觅的音符,又似在捉笔书写,正在描绘一幅精妙的山水画;那白皙的手指细长优雅,在阳光里像几束温柔的光柱,忽而交叉,忽而分离。他的身材笔直,西装革履,在晨光的迎恩里堪称一道风景。
用翻检这个词来描摹倒不是十分精准,应该用搜寻,对,搜寻更加贴切,因为搜寻有从心而觅的意味,而翻检的动作太大了,像抄家。他不是在翻检什么,因为我从未看见他翻检出什么东西拿在手上,譬如摞起来的纸箱、旧的衣物、过期食品等等,什么都没有。
一日清晨,我七点起床,单位当天有活动,要赶早集体乘车。迎恩里满树的荫翳中,鸟儿早就婉转啼鸣,我看见他已经站在一棵树下,洁白的鸡蛋花次第绽放,树下是一个垃圾桶,他站在垃圾桶边,嘴里叨咕着: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我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走过,我的恶意有所收敛,他的专注也从未被外界任何东西所干扰。
黄昏,北京路口,那栋橘黄色的转角楼,灯光渐次亮起来,灯光的黄晕,纷纷下披的绿色藤蔓,纠缠在一起,映着夕阳,煞是迷人。向后转,就是迎恩里,我不断回头欣赏那景致,并未在意前方。及至迎恩里最西头的垃圾箱边,邻居董先生已经在我身边。夏日的垃圾箱散发出非同一般的臭味儿,他笔直地站着,在黄昏的阳光中,我看见他的左手背着,右手五指有节律地伸屈着。我没敢多看他,一时忘了身后的美景,继续前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从右前方的楼口向我跑来,那孩子的身后是一个老妇人,踉跄追来。我夸张地张开双臂,迎上那小孩儿;小孩儿见我拦着他,歪歪扭扭回了头,又向那妇人跑去,我在他身后笑着。那妇人在前面张开双臂,接住了那小孩儿,一边看着我,友善地说:“就怕他。”那妇人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我身后的董先生,“他有病,很长时间了,怕孩子吓着。”
“哦,见他总是在垃圾箱边,什么病?”我问那妇人。
那妇人指了指楼口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下来。一缕金色的斜阳正从北京路口的黄楼顶上洒过来。那妇人刚要开口讲故事,却示意着远处高张着臂膀的邻居,惊恐地说:“看看,又犯病了,快走,快走——”那妇人还没有开始讲故事,便抱着孩子进了楼门。
我回头望,董先生站在洒满金色的巷口,恍若站在巨大的舞台中央。他面对黄昏的残阳,挥舞着双臂。
秋日的一个周末,佟琴再次来到我的住所。她长时间对我若即若离,一方面她对我的诗歌近乎痴狂地欣赏,只要我在微信朋友圈发出一首诗歌,她几乎在瞬间点赞;另一方面,对于我本人,她却显得有点冷淡,甚至漠视。我对她一往情深,她应该最为清楚,人却恍若隔世。这次,她来了,除了诗歌,就谈我的邻居。我说:“我的邻居是个优雅的拾荒者、行乞者。”她吃惊地说:“不可能,在北京路有房子住,不可能是拾荒者,你知道你这房子值多少钱吗?”“我不知道,这是单位的房子,给我过渡,在这地段,肯定很高了。”她说:“起码六万过了。”我想,这地段的房子价格定然不菲,北京路是广州文明发源地,这房子正好在文明路,可想而知。我迅速搜索文明路房产,正好有一套精彩大厦的房子,内部转让价是九万五一平米。我惊奇地说:“按照这个价格,他也是一个千万富翁了,还捡垃圾。”琴的脸色沉郁,她走到客厅窗口向对面邻居家看,看了半天,她没有搭腔。她打开手机,似乎是在拍照。我说:“你小心,他是好像精神有问题,这是他的私人空间,这样不好。”我走近她,才发现她使用手机拉近了镜头,看邻居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她说:“天哪,他是钢琴师,好钢琴。”
她回头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她身边,她兴奋异常地打开那张照片,说:“你看,那是一架很贵的钢琴,看这些字母:J.&J.HOPKINSON,知道什么意思吗?”我陌然摇摇头。我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而她的心思却在别人家的钢琴上。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和她接触,看她手机里的照片,是几个不知哪国的字母。她散发着若即若离的体香,对我说:“这架钢琴诞生于1835年的英国,是世界上最早的钢琴品牌,是全球数一数二的奢侈钢琴品牌,是高端钢琴鼻祖。这架钢琴,音色优美,高中低音过渡流畅,是琴中极品。”
她说:“你说他是一个拾荒者,是对他的羞辱,也是对一个音乐人的羞辱。”我很惭愧,补充说:“我亲眼见他每天都在垃圾箱翻检,他不是拾荒者?”她说:“他不是乞讨者,也不是一个被人怜悯的人。”我迎合道:“哦,不是不是,他当然有尊严;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说说我们自己吧!”她站起身来,说:“我们?”她笑着说:“我还要去‘拾荒呢,失陪了。”完了完了,我看着佟琴向门口走去,我想挽留她,却说不出任何的挽留之词。我知道,我在对待邻居的事情上是有点卑鄙。
正在此时,琴声响起。佟琴停下已至门口的脚步,接着扭转即将出门的身子,兴奋向客厅窗口走去,正如登上舞台一般,她裙袂飞扬,在音乐声中,像迈开了舞步。
她像浑然忘了前一秒的不快,来到窗口。我看到董先生正坐在钢琴前,背对着我们,演奏的还是那首曲子,正是佟琴所说的《为一位无名氏的墓志铭而作》。琴声如流水行云,时而激越慷慨,时而悲愤难抑。佟琴突然依着我,泪流满面,灼热的头脸贴上了我的右颈窝。我站在天井五米之外——正如藏在董先生的背后。隔着空谷,她沉浸在钢琴声中,我不得要领。
琴声在一阵激越之后,嗒然单调下来,像塌陷了一根柱子的屋子。佟琴从我的颈部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邻居家,似乎是在寻找刚刚消失的琴声。我也听出来了:原本好几层的琴声,如今显然少了那位老者的弹奏,只剩下了录音,成为背景音乐一般。
我说:“这是假的。”她惊讶地看着我,充满愤怒,似乎要以这目光打我一个耳光。我怯怯说:“他是一个疯子,怎么弹琴!”她站起身来,目光忧伤而愤恨,转身摔门而去,关门声如钢刀一般“嚓——”切断了我俩!金属门拍上的声音胜过一记耳光,惊得我张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