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自打懂事的时候起,娟子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比如,浑身没有力气,有时连饭碗都端不住。碗在娟子的手里,沉得像铁块。铁块很顽固,拼命挣脱了手,当的一声,跌落到地上。娘一愣,忙转过身去,眼里已汪满了泪。娟子更清楚她与别人最大的不同,是活不长久。大哥也是这种病,去世好几年了。

娟子是裁缝。缝纫机是大哥留下的,做裁缝的手艺,也是大哥手把手教给她的。在石门村,能把一块布料变成一件合体的衣服,也就大哥和她了。

娟子最擅长的,是给新娘做红嫁妆。起初,只是石门要出嫁的姑娘找她做。后来,邻村的也都慕名而来。布料多是女方自带的,娟子只负责加工。待嫁的新娘,都偏爱红色。红嘛,喜庆,热烈,耀眼。不管谁来做红嫁妆,胖也好,瘦也罢,娟子都不须用尺子量身材。她只用眼睛看。把对方前后左右看一遍,娟子点点头,这就算好了。娟子每做完一件红嫁妆,总要挂到墙上,出神地端详。看着看着,娟子便会兀自哑然一笑,脸也莫名地红了起来。

娟子的笑很迷人。宝柱就常对娟子说,能天天看到你的笑,不吃饭也行。宝柱快三十了,却仍没成家。宝柱不急。宝柱说娟子,遇不到像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这辈子不娶了。娟子嗔道,咋整天就知道胡咧咧?话虽这么说,娟子却怎么也没能按住自己心中那只乱蹦的兔子。

别人也都说娟子好看。娟子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人间哪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子?可惜有病,可惜不能结婚。唉,家人叹息。唉,村人叹息。

对娟子来说,蹬缝纫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有时会累得满头大汗。爹和娘曾不让娟子干裁缝,说养得起她。可娟子不肯,怎么能让爹娘养活自己一辈子呢?娟子常用挣来的钱给爹买酒喝。爹款款地抿着酒,脸醉成了戏里的关公。娟子乐呵呵地看,目光似乎也有些醉了。

更令人心醉的,是宝柱的脚步声。宝柱总爱给娟子家挑水。一桶水倒进缸里,哗的一声,像倒进了娟子的心口窝。又一桶水倒进缸里,又哗的一声,也像倒进了娟子的心口窝。娟子想,这得多大的心呀,才能装得下你这一桶桶的水!宝柱来往的脚步,像极了戏台上的鼓,咚咚咚地敲击着整个世界。她便故意不去看宝柱,双腿蹬得缝纫机越发欢畅了。

宝柱是赶大车的,家中养着三匹枣红马。农忙时,宝柱总会到娟子家的责任田帮忙。枣红马拉着犁杖,奔驰在田野上的情景,便成了娟子脑海中永远也无法抹掉的景象。

逢周日,宝柱就要赶车去镇里的火车站运煤,很晚才能回来。而不管回来有多晚,宝柱远远地定能看到娟子窗户那亮着的灯盏。心像是被这灯光灼了一下,蓦地热了起来。到家,搂着那团不散的灯光,人睡得格外踏实。娟子呢?也因终于听到了那嘚嘚嘚的马蹄声,还有赶车人有意无意的一声“驾——”慌乱了一天的心,霎时平静了,安稳了。欣然躺下,梦甜美得如同涂上了一层蜜。

娘却过意不去,时不时地总要给宝柱辛苦费。宝柱顽皮地一笑,说,我借送水的机会来看看娟子,已得大便宜了,还要什么钱?便冲娟子做了个鬼脸,哥就喜欢看你!宝柱的声音,大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得见。

夜里,娟子常趁着爹娘睡下的时候,偷偷地扎鞋垫。做裁缝的,家中有的是边角余料,正合适扎鞋垫。每副鞋垫的根部,都用红线扎成了日期。一个又一个红红的日期,连成了娟子的憧憬,日子便有了色彩。每做完一副,娟子就藏在炕席底下,却从不送给宝柱。娟子生怕送了的话,宝柱会对她更有想法了。宝柱只有和正常的女人一起过生活,好日子才会长久。娟子只巴望着宝柱好。

杜鹃红了的季节,宝柱亲自登门求婚来了。宝柱说,娟子,嫁给我吧,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娟子说,我不能生育,村里人都知道的。宝柱说,我不在乎,我们可以不要孩子。那怎么行啊?你那么喜欢孩子,每次去镇里,总忘不了给胖墩儿买两把月牙糖。娟子笑了,宝柱哥,我永远当你的妹妹不好吗?

宝柱抽烟。

宝柱点头。

宝柱走了。

娟子呆坐着,手中的剪刀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她再也握不住了,一任剪刀直挺挺地跌落到地上。村庄睡了,娟子醒着。

入夏,一场大雨过后,村东的饮马河涨满了水。正在河边贪玩的胖墩儿,不知咋的一下子滑进河里了。宝柱正赶车过桥,见状丢下马鞭,跳进了河里。不会水的宝柱,好不容易把胖墩儿推到岸边,自己却再没能上来。

翌日,娟子带着一包鞋垫,来到了饮马河。一双双鞋垫,漂进了河里。件件往事,真切得叫人有些站立不稳,娟子便下意识地扶住了河边一棵善解人意的柳。

宝柱,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娟子说。

娟子的声音,大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