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结婚的日子,一早小雨就下个不停。庆山的脸跟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掌灯时分,客人散尽,新媳妇儿桂英一颠一颠地端来一盆热水,柔声细气地让庆山泡泡脚。庆山倚着被垛,脸偏向墙壁,只顾翻看一本掉了书皮的旧书,不吭声。桂英也不言语,放好被褥自己先躺下了。夜深了,庆山把书掖在被垛角,取下墙上挂的二胡,坐在院里的老杏树下,一曲《二泉映月》融进浓浓的夜色里。
第二天,庆山被母亲叫去说话。母亲还未张嘴,已是泪流满面:“儿啊,记住了,你命由天不由人啊!你爸倒是吊死脱了个干净,可咱娘儿几个还有帽子在脑袋上顶着,别痴心妄想着玉兰能跟你,咱得认命。你媳妇儿虽说腿脚不好,可不耽误生养过日子,咱这种人家,还图个啥?”
转过年,庆山母亲如愿地抱上了大胖孙子。
庆山家东院办喜事,是队长儿子建国结婚。东院的房子原本是庆山家的,划成分时,房子被分给队长家,庆山一家只好挤在原来放工具杂物的棚厦里。建国结婚这天,多喝了几杯。到了晚上,新媳妇儿高一声低一声的声音穿过不高的院墙,传到庆山屋里。桂英紧紧抱着庆山的一只胳膊,说可真能折腾,也不嫌害臊。
早晨推开院门,建国新媳妇儿挑着水桶一头撞进庆山眼睛里,庆山身子定在原地,血都快凝了。叫玉兰的新媳妇儿显然也看见了庆山,她低眉快速走过庆山身旁,好看的腰身一扭,跨进自家院子。
夜晚,许久没有二胡声的院子又响起了《二泉映月》。
桂英虽然腿脚不便利,肚子却很争气,接连生下俩丫头俩小儿。而东院的玉兰,进门连生仨丫头。建国只要一喝酒,就拿媳妇儿撒气开骂:“没用的东西,呸!破盐碱地,净整些赔钱货出来。”建国有时喝醉了爱摔东西,锅碗瓢盆什么抄起来就摔,闹得家里叮叮当当鸡飞狗跳的。建国妈不乐意了:“你个完蛋肏的,有尿性收拾那个该收拾的,东西摔坏了看哪个瘪犊子花钱买。”
这以后,家里物件算是安生了。可小两口的睡房里不安生了。
白天,两口子各忙各的,到了晚上,建国便使劲儿折腾媳妇儿。玉兰只紧闭着眼睛不肯出声,建国就开始死人死人地骂,巴掌不顾头腚地往媳妇儿身上甩,一边睡梦中的仨丫头吓坏了,娘儿几个缩在一起哭成一团。
正是三伏天,家家开着门窗睡觉,东院的哭闹声传到庆山家,庆山借着月色起身下炕,从门后摸了一把镢头就往外走,被身后的桂英死死抱住。庆山呼哧一脚,把灶坑前的小板凳儿踢出老远。
玉兰又怀上了,建国没能看见儿子出生。建国下葬半年后,玉兰生下儿子小虎。
正是春荒的日子头儿上,家家粮袋子都干瘪瘪的,桂英捡了半筐土豆,又捞了几个咸萝卜,打发大儿子旺仓送给东院玉兰婶子救救急,好歹别让孩子饿着。
后来,庆山家头上的帽子被摘掉了。庆山买了一头驴,拴了辆毛驴车,忙时套驴耕田,闲时套驴磨豆腐。隔三岔五,庆山卖豆腐的豆腐包里就会剩块豆腐回来,桂英问起,庆山便说卖剩下的。隔三岔五,庆山便让桂英或者二丫头把剩下的豆腐从墙头给玉兰和孩子送过去。日子久了,原来杂草丛生的墙头,变得干净光滑起来。
日子在两家的墙头上流逝,桂英的生命也在六十五岁那年走到了尽头。看着炕上即将灯枯油尽的桂英,庆山握着桂英枯瘦的手:“老婆子,结婚这么多年,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桂英无力地摇了下头:“我知道。”
桂英去世这天,正是她和庆山结婚四十二周年,天空依然下着小雨。晚上,庆山又坐在杏树下,又拉起了《二泉映月》。
桂英走后,儿子想把庆山接到城里住,庆山说哪儿也不去,还是自家自在,只是答应孩子们不再做豆腐了。
豆腐不做了,可传递豆腐的墙头依然光滑整洁。三天两头,就有包子饺子大饼什么的从东院递过来。日子,依旧在两家的墙头上流逝。
不知从哪天开始,庆山和玉兰之间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早上太阳出来时,玉兰就会站在院子里干咳两声,庆山在墙这边立马用干咳回应两声,然后两人再去忙各自的活计。有那么几次,玉兰去闺女家小住几日,听不到玉兰咳嗽声的庆山,一整天都坐卧不宁地闹心。闹心的庆山,就坐在杏树下拉二胡。
又是一天日出时,庆山站在墙这边等玉兰的咳声。太阳升起老高了,墙那边还是悄无声息。庆山忍不住了,先是干咳几声,接着又咳几声,那边依然没动静儿,庆山一尥腿,爬上墙头往东院瞅,只见玉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横躺在门槛上人事不省。
儿女们把玉兰送到医院,一顿检查下来,医生摇摇头说,回家吧。给玉兰穿戴好送老衣服,几个人抬着放在地中央门板上,停了三天三夜,玉兰就是不咽气。虎子找庆山叔拿主意,庆山从墙上取下二胡,来到玉兰跟前,低下身子趴在玉兰耳旁轻轻地咳了两声,手指颤抖着拉响了二胡。只见一颗大滴的泪珠从玉兰的眼角滑落,玉兰咽下的一口气再也没上来。
玉兰去世后,庆山被儿子接走。从此,屯子里再没听到二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