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中篇小说)(2)

就像诺挪家是柯特依尔家族,如果到了适婚年龄,就会与同流域的白哈依尔成婚。解放军就是白哈依尔家族的。

诺挪姐妹俩挤在门槛外,使劲儿向爷爷的屋子里伸着耳朵,才知道原来解放军和白姓家族长辈骑着马提溜着酒,用了一天的时间,穿过柞树、桦树林子,蹚过额尔根湖才到了爷爷家。门缝里诺挪看见,解放军正恭敬地在给柯特依尔家族最大的萨满——诺挪的爷爷请安。

一旁连忙往爷爷奶奶桦皮碗里倒酒的长辈说,“我家相中你家姑娘了,我的孩子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遵照两个家族部落的婚嫁习俗,祈求腾格热(苍天)赐福,白纳查(山神)庇佑,我们就把孩子们的婚事订下来吧。过两天我们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禅图(男方定亲的礼物)送来。”

奶奶小口地抿了一口对方再次倒进碗里的酒,安静地看着爷爷。爷爷眯着眼睛再次点燃烟袋锅,通过土坯房子低矮的窗户看向远方颜色渐变的山林,点了点头。

诺挪善良云朵般蓬松柔软的姑姑,在爷爷的两袋旱烟燃尽的时光里,订好了出嫁的日子。

春天的太阳俏皮地粘在托扎敏乡的天上。

双方老人在娘家爷爷家里举办了正式的订亲仪式。拥有大萨满的柯特依尔家族办亲事,周围的部落都赶来参加盛宴了。男方家用勒勒车拉来了野猪肉和满满一大桦皮桶的白酒。

好久没这么热闹过的生产队忙乎极了。

为了承接出嫁那天招待两个家族部落的客人,奶奶带着亲戚家的哥哥嫂子、叔叔婶婶在爷爷的斜仁柱后面,搭建起临时举办婚宴招待用的通长的木头棚子和临时供新郎新娘休息的斜仁柱。生产队里无论是经验丰富的,还是年轻力壮的好猎手,都自发地三五成群地去狩猎了,闲下来的女人们技艺娴熟地用猎刀肢解刚刚捕获的野物。

储备了一冬的木头,有规则地堆砌着,燃成后的篝火,爆出清脆噼啪的响声。

托扎敏生产队里,节日般的喜庆感染着跑前跑后嬉闹的孩子们,十多条猎狗忠诚地跳跃着奔跑在小主人身边。

男方家把迎娶,订在了夏季。

夏天的猎乡,是长在森林里的。

一大早,托扎敏蜿蜒的小道上,新生的小草铺展成的草皮,被马蹄踩踏得没了先前扭捏的样子。

二十多匹马组成的迎亲马队,穿过湿漉漉的林间晨雾,空气中飘浮着鲜草汁液溅出来的清香,向着柯特依尔家族的乌力楞(氏族的部落)走来。

耳朵里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猎狗的吼叫声,揉碎了诺挪泪眼婆娑的早晨。

半晌的工夫,迎亲的马队来到了爷爷的斜仁柱前,今天的解放军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上了崭新发光的灿木恰(绸缎做的鄂伦春族夏季服饰)。明晃晃的笑意挂在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语的鄂伦春男人的脸上。刺眼的光线穿过他络腮胡子的纹理,让脸部轮廓都带着祥和的气息。一直微笑的眼睛,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让紧跟在姑姑奶奶身后的诺挪不住地多看了几眼这朝气蓬勃年轻帅气的解放军。

在由三十根木杆支撑的斜仁柱里,爷爷将萨满服饰穿戴整齐,正位端坐,不言自威。

火塘吊炉边围坐着吃手把肉,端着桦树皮碗喝酒的族人。

解放军家的接亲队伍很隆重,马队携带着几大车的聘礼。大大小小花布打包着礼物、一只只装满酒的桦皮桶子紧紧挨着。勒勒车上堆满的猎物,彰显着家族的富足。

从男方接亲队伍里最先下马的人引领解放军依照礼节逐一向爷爷奶奶行礼,给女方家族的其他长辈请安,敬酒。在娘家人陆续往斜仁柱里端酒上肉的时候,爷爷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早就搭好的过人高的柴火堆旁,点燃篝火,神情肃然、恭敬。

身着沉重萨满服饰的爷爷此刻步履轻盈,一手端着新郎给斟满酒的桦皮碗,一手拿着一根植物枝杈,围着刚刚燃烧的篝火堆规则地转圈,嘴里的祝词附和着萨满的舞步,一颗一颗掉落在篝火旁……

一对新人及各部落的族人长辈虔诚地跟在爷爷身后,向着腾格热朝拜,向蕴藏在篝火里的火神,掷肉敬酒。

萨满祈福完毕后,男女双方两个氏族部落的鄂伦春人在这个新绿初长的夏季,与万物神灵白纳查一同见证,这森林里动植物的生命更新,祈祝在这山林里长大的一对新人往后余生幸福、康健。

熊熊的篝火燃起了,礼宴开始了。

长着两个耳朵的大号吊炉也“咕嘟咕嘟”唱着歌,奶白色的肉汤里烀着犴排。小号的吊炉里煮制着只有长辈才能享用的鹿胎、狍子脑袋。

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的酒宴没能把独自沉醉在分离情绪中的诺挪带出来,自小娇惯坏了,家族里的人见惯了她的任性,领略过她的脾气,习以为常了,所以看着一直不高兴的她也见怪不怪了。

这个夏天,在猎乡托扎敏,姑姑的亲事喜庆热闹地办了三天三夜。

山林里的酒辛烈、热辣,掺和着潮湿的松木柈子燃烧的味道,浓郁的散发着酒香,浓得猎乡里的男人、女人结结实实地醉了三个日子。

妹妹空特的嘴角还沾着偷吃白砂糖后未擦净的糖渣,双手摩挲着绑在马背货物架子里光亮的绸缎被面,小声问诺挪,“额呵,奶奶陪送的这个被子面咋这么亮啊?是不是金子做的啊?”诺挪一脸茫然,无心理会呆呆发问的妹妹空特。

接连三日的酒宴终于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