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天还没亮,来人到齐,屋里屋外闲聊,把清晨弄得聒噪。我换好黑西服套装,和爸妈同时出门,兵分两路。我与几人一道,往这边,车头扎鲜花,玫瑰百合郁金香,看着挺庄重,我整整领结,坐进车里。看那边,爸妈皆是灰色调着装,与另一伙人上车,车头也扎花,是一大朵白花。

我家到闵婕家,走路只需五分钟。今天是大日子,必须开车,他们说。他们边讲节哀顺变,边道恭喜恭喜。他们喊新郎官,我总要反应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我。

闵婕坐在床中央,一身金红嫁衣,下摆摊开,几乎覆满床面。我献捧花,她的伴娘和姐妹只稍起哄,就放过我。摄影师拍照片视频,跟妆师帮闵婕换装,很快,眼前闵婕简约白婚纱,外裹黑色长羽绒服,由堂弟背下楼,与我坐进婚车。她父母等一众随后,大家前往公墓会合。

天放亮,沿途已然热闹,一辆大货车,挂车载着满满当当黄色树叶,不知用什么制成,黄得晃眼。前些天大降温,刮风下雨,今年最后一拨秋叶几乎落尽。为迎接检查,县里觉得,主干道上,两排秃树不好看,于是想到人造。看工人们正往树上一片片安装,我都替他们累。接亲这就算完成,我默默舒口气,很顺利,没被折腾,这点我真心感谢我奶奶。

奶奶走得毫无征兆,坐沙发看电视,还说笑着,突然一头栽倒,人事不省。送去医院,颅内大面积出血,抢救无望。我和闵婕从H 市赶回县城,直奔病房,家人已在走廊集聚,面色凝重。我爸说:“进去看看吧,就剩最后一口气,在等你。”我到昏迷的奶奶床头,我妈说:“你喊一声。”我说:“奶奶,我小远啊,我来看你了。”

不多时,奶奶正式没了。第三天告别仪式,遗体火化,骨灰暂存殡仪馆。之后买墓,刻碑,请人算日子下葬。大师多方测算,给定时日。那个日期,正是我和闵婕的婚期。

大师言之凿凿:“老人家正日子,错过要再等一年。”老家讲究入土为安,等太久,是为不敬。而婚礼改期,同样麻烦,还要付违约金。

“一天就一天。”我说。

我想的是,两头一把解决,流程都简化些,省事。爸妈第一反应是,这哪行。转念一想,倒也行。再一想,还挺好。我爸说:“天意啊,你奶奶最疼你,她这是地下有知,特意来看她大孙子结婚。”我说:“奶奶还没到地下。”我妈白我一眼:“得看小婕家意思,怕人家嫌不吉利。”

闵婕同意,说很有意义,而且奶奶高寿,又没受病痛折磨,是福,我们也沾沾福气。我把闵婕话转述,我妈眉开眼笑:“小婕就是明事理,裴远,你这人样样不行,倒是给我讨个好儿媳。”我爸说:“你奶奶看到,不晓得有多高兴。”

我当过伴郎,见过接亲对于新郎,是多不友好。哪天轮到自己,光是想想,就仿佛浑身散架。今天过程干脆,没被堵门外答题,没找鞋,没被灌大桶雪碧,因为要赶去参加奶奶下葬,闹腾环节都略去,正合我意。

其实,如果新娘是金鸣鸣,我还挺愿意跟她闹一闹,哪怕她把我往死里整。

前女友那么多个,不知为何,就最想金鸣鸣。婚礼现场要发表感言,昨晚我在背词,“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和几个人的关系”,词是闵婕帮我写的,我边背,边想,要是金鸣鸣没把我拉黑,我还能问问她,第一,我是不是你一生中留有印迹的人?第二,我明天结婚,你什么意见?你要不答应,我就不结。

我也就随便一念,反正没机会了。

出殡途中,车队本应半路停靠,所有人下车,披麻戴孝跪马路中间,默哀三分钟。这在县里约定俗成,其余车辆见状,都自觉让路。今日考虑有婚车,这一步也省去。一路只撒些纸钱,放几声电子鞭炮,直达公墓。这点,我又真心感谢闵婕。

到达墓园,爸妈一行人也已从殡仪馆取骨灰过来,正和大师讨论及确认。大师面阔腰圆,胡须似藤蔓,一袭黑色风衣,长及脚踝。我妈塞给大师一包香烟,大师又要两包,说给司机和助手。其余亲属陆续到,闵婕那边也来不少。县城这点大,人几乎都相识,一连就成串。我奶奶跟闵婕奶奶是同事,我爸跟闵婕爸是同学,我跟闵婕在高中之前,一直同校不同班。两家住得近,走动多,但都是大人之间,我对闵婕,真没多深印象。早年唯一记得的事,是香港回归前夕,我们6 岁,闵婕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1997 位,为此还上过电视台。那是我第一回听说圆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