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狗

“天下桂姓是一家!我们血脉相连,一起认祖归宗、重修族谱、传承家风!”树芬被侄子拉进一个“桂氏宗亲群”,群组公告这样写的。点赞的动图接踵而至,侄子圈了她的号:“欢迎三婶婶!”又一串咖啡玫瑰刷屏。树芬回了个“谢谢”的动图,合上了手机翻盖外壳。

之前就听振华说过,侄子近来热衷修族谱。省城某同宗亲戚已整理了word版,据说是位退休老教师,正请各支各房确认最新信息。修订后将印刷成册,届时各家均可购买。现阶段已群发修谱捐款倡议书,“捐500元可在分支族谱特别留名,并留全家福照;捐2000元以上者另附本人详细经历”。已婚女儿也可与女婿同时记名,若捐款贡献大,女儿下一代的名字写上去也没问题。

侄子游说了好几次,盛赞妹妹是名校博士、大学教授,妹夫也是大学教授,了不起,绝对应该在族谱留一笔,写篇传记都够资格。树芬和振华态度冷淡,只捐100块,也不多说什么。过一阵侄子又来,说妹妹是我们桂家的骄傲,不需要自家掏钱,我们也要把她一家名字写上去,大家都沾光。已婚未育的年轻一辈名字下可以留两个儿辈空位,妹妹教授之家,应该写上儿女的名字。

振华不理,树芬还敷衍两句,说没必要写,你妹妹忙,不好拿这种事烦她。侄子说,我就是晓得妹妹忙,才没直接问她,而是来问伯伯婶婶的呀。照妹妹的才华地位,以后孩子至少应该有一个姓我们桂才对。

也不是没跟女儿催过。读博时不能提,一提就翻脸,难得回家过年吃饭,也能立刻离席。毕业留校做博士后,也谈了男朋友,总该考虑结婚要小孩了吧?忙着出书申经费,一听树芬电话里提“什么时候考虑……”话还没说完,女儿就冷冰冰说,现在不考虑,忙,你们不要老盯着我不放。博士后出站,顺利找到工作,跟女婿同在北京,这下总归安定了,还是不听,总说忙。稍微多催一句就直接挂电话,平时只会转发些某某青年教师工作辛苦英年早逝的新闻到家庭小群。树芬小心翼翼说:“你这么优秀,不要那么拼了,身体最要紧——”女儿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口吻打断她:“你们说得轻巧。我的意思是让你们别催,再催搞不好我就要累死了,到时候也上新闻。”

话说得太难听。她心里很不舒服,但说不过女儿,只有闭嘴,否则不知还有什么难听的在后头。过后振华还一直数落她,认为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你要多劝女儿,生孩子这种事,你更方便说,这是眼下我给你的头等任务。”他在女儿跟前多数时候装好人。

女儿从小学习好,一路拔尖,大家很羡慕振华树芬。树芬早习惯了这种理所应当的优越感,总是谦虚地笑笑说我女儿自觉,我们都不管的,给她绝对的自由,反而成绩能上去。人们听到这话,笑脸多数因嫉妒而僵住,那时树芬也没觉得尴尬。但女儿接近三十岁,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们先是关心,你家桂馨博士还没毕业呀,还要念几年?啥辰光结婚?先领证再毕业也可以的呀!终于结婚了,只在女婿老家办了一场婚礼,离得远,这边的亲戚都没有过去。女儿还抱怨浪费时间,绝不肯在自己家再办一场,份子钱也不好收。

婚后第二年起,大家见到树芬都要问一句,还没做外婆呀?或者,要做奶奶了吧?近年时兴把外婆也叫奶奶,男女平等,“外”字太难听。起先树芬表现出开明进步的母亲应有的态度,笑说女儿有自己的打算。后来人们的语气逐渐紧迫,还有本家亲戚神秘地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推荐一种非常灵验的中药,“吃几副调理一下,马上见效,明年这时候你就做奶奶了”。她在电话里很随意地当笑话讲给女儿听,女儿立刻说,这些人能不能少管闲事?她说,人家也是关心你。你不知道,现在遇到个认识的人都会问,我真是难办……女儿冷笑,要生他们自己去生,别理他们不就完了?

树芬二十六岁时生女儿,在那时是少见的晚育。恢复高考那年,她高中毕业没多久,被老家公社抽调去文艺队,办广播站、组织宣讲队,可以挣工分,顶替部分农活。周围人都眼红,因为不需要去地里吃苦。突然收到高中回校补习的通知,十里八乡的人都浩浩荡荡赶考,热闹极了。初试顺利通过,但随后没有通过体检,因为周围落榜的人很多,当时也不觉得特别遗憾。后来听说,有可能是被冒名顶替,但无从追究,也就算了。

母亲刘菊贞身体一直不太好,怀小女儿树美时有好几个月都住在父亲广镇的单位宿舍,城里去医院方便。广镇在水文站上班,当初亲戚介绍的工作。树芬留守老家,照顾弟弟树宏,还有许多鸡鸭和兔子。第二天上考场,前一天还得干活。菊贞觉得亏欠女儿,要她脱产复读,没想到接连落榜,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后来接受了正规高中教育的应届生底子好,她完全跟不上,非常懊丧。补习班离老家二十多公里,平时住校,老朋友越来越少。很多人放弃了,也笑她,还考什么呢?不如去厂里上班。但进厂也难极了。市里的国营大厂,比如纱厂、棉纺厂,都是分配制,每个大队几个名额,条件异常苛刻,要么是纯农户出身,条件极苦;要么是家里有关系。镇上只有小厂,但也需要托人,不是随便能进。

有人找菊贞做介绍,菊贞一概回绝,对她态度极坚决,要她赌口气。“你个子小,瘦得像蟛蜞,进厂哪做得过别人?结了婚就得生孩子,有你的苦吃。”父亲广镇也说,什么时候又取消考试了,你再放弃。

现在树宏仍会抱怨,说爹妈偏心,只给姐姐复读,不给他机会。“我成绩明显比姐姐好多了,只要多考一次,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姐姐你要负责,以后我养老就靠你了。你多好,念了大学,还有退休工资。”几十年不变的老话,理直气壮。

树芬从来不搭腔。父母最看重树宏,高中接他去市里念,托人进了好学校。高一就谈朋友,逛舞厅,很晚回家,广镇根本管不住。有一次甚至差点跟广镇打起来,因为不许他逃课去跳舞。高考落榜,广镇菊贞要他复读,他不乐意,想进厂,要家里托人找关系,那时国营工厂的工人很吃香。树芬又一年落榜,她一看到数学题就紧张眩晕,手都握不住笔。但树宏已经在镇上小皮鞋厂上班,对复读毫无兴趣。国营大厂太难去,退而求其次回了老家镇上。班主任也劝她放弃。那个戴厚方框玳瑁眼镜的语文老师,让她不要耗下去了,回家把弟弟换来,男孩头脑聪明,更有希望。后来班主任去了报社工作,仍戴厚框眼镜,有时在学生群里转发桂馨发表的论文,夸树芬教女有方,一代胜一代。“我一直觉得你特别有韧性,一定会成功。”顺便夸她。

那时大家提起树芬总说,怕是钱都打了水漂,年纪再大就嫁不出去了。也有人揶揄,人家以后是大学生!有高中同学家里看上了她,说只要她肯做儿媳妇,就能把她安排进镇上的绣花厂。她去厂里看过,一间小民房,每人一张绣绷,挨着玻璃窗边借天光,窗外是棕榈树蒲扇般的碧叶,簌簌扫着浅绿色的玻璃。一般是绣枕套,熟练工会绣被面。新手有师傅教,她也学了半天,绣了一小块手帕,白棉布边角一簇红白淡紫的月季花。高中同学身材瘦高,嘴有一点龅,总是下意识用嘴唇包紧牙齿,说话也尽量压低声音,不愿露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