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中篇小说)(3)

母亲双颊红润,略带酒气地前前后后忙乎着,穿梭在送亲的马队中间,一趟趟往马背上捆绑着东西。这会儿,抽空又在婆婆的指挥下确认陪嫁的物品,肉干、白糖、绸缎被面儿、绣着野鸭子的一对枕头套,陪嫁的马匹、黑白花的大奶牛……

接亲与送亲的马队纷纷准备就绪了。

姑姑身穿崭新的灿木恰,头戴鲜艳的民族头饰,向长辈行完礼,告别以后,被解放军抱上他自己的马背,行进在队伍中央。娘家人送亲的队伍里,母亲肩上斜跨着悠车子,悠车里安然地熟睡着诺挪年幼的弟弟,悠车子后面用野猪牙和犴骨头串成的链子在马背的颠簸摇晃下“嘎达……嘎达……”发出木讷的撞击声。

母亲的背后,夕阳缓慢地滑落山头,落日的余晖照亮母亲酒后微醉的脸庞,那张漂亮女人的脸,让人心疼得好看。

送亲的队伍在爷爷的萨满祝祷下围绕着姑姑娘家居住的猎乡,整齐划一地绕了三圈,才离开。

诺挪骑马跟在队伍最后面,依稀听见身后家中奶奶高唱的赞达仁(鄂伦春民歌),这调子藤条般缠绕,依依不舍地跟在队伍后面……

诺挪曾试图去捕捉,伸手抓一下,手心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耳朵能听得见的长调和奶奶在女儿走远后才敢释放的不舍……

越走越远的马蹄声,缓缓地离开了爷爷,离开了爷爷居住的斜仁柱……

队伍里,游荡着哪位大姨哼唱的赞达仁,把远处的林子都喊亮了。

一条无需鞭炮、大红花轿的队伍依然喜气、热闹。同行的人们互相掷酒,高声唱着赞达仁。

幽绿绿的林子里,长辈们敬酒的祝福语,颠簸地零零洒洒地撒了一路。

送亲的路途,走了一个整夜。

两个家族部落的人一同走到路途一半的时候,便来到了男方家族为远道来的娘家送亲队伍,途中临时搭建的休息点。

林子里,在较平坦背阴的空场子上点起了篝火,掉锅里“咕嘟咕嘟”烀着狍子肉、野猪肉,桦皮桶里备满酒。男女双方的族人,送亲的亲属,在凉爽清透的林间,喝酒,吃肉,颠簸在马背上的祝福喜宴,依旧未停止。

太阳落山也喝不尽的美酒,夜莺百灵唱也唱不完的情歌,男方家族好客的祝酒歌,一碗一碗灌醉了姑姑家送亲的队伍……

这个森林里的夜晚此刻是属于鄂伦春人的,这噼啪作响熊熊燃烧的篝火永远是属于鄂伦春人的。

燃烧一夜的篝火在清晨刚刚暗淡下去,简单食用了一整锅肉粥的两方家人又重新启程了。

诺挪骑着的是爷爷陪送给姑姑的马。

一夜的热闹,两家人都醉了。诺挪慢慢地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坐在马背上还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母亲担心不已。悠车子里瞪大眼睛看天的弟弟一直乖乖地稳稳地斜跨在母亲背上,此刻马背正颠簸着,他好奇地看着蓝澄澄的天,认真地倾听着清早林子里争抢唱歌的各种鸟叫声。

母亲闭着眼睛,手里抓着缰绳迷糊地把头歪向右侧,弟弟安静地配合着母亲的小睡。

诺挪一直观察着前面马背上,背影单薄的母亲。奇怪着这样孱弱、瘦小的肩膀,却背得动半人高装满榛子的桦皮桶子,背得起游猎日子里的举家迁移。原来,这样的肩膀,才是鄂伦春女人的肩膀。

诺挪暗自计算,家里庆祝了三天,送亲的路上又喝了一道,前面马背上打盹,背上绑着孩子的女人,其实几天以来一直酒醉得没有清醒过。背上悠车子里的孩子,却一直安稳地挂在她身后。

走了没有多久,马队渡过没了半个马肚子的河,蹚过低矮的一小段塔头甸子,娘家送亲的队伍来到了额尔根湖畔。

幽静的额尔根湖对面就是解放军的家了。

一路观察姑姑看解放军的目光和解放军面对姑姑时爽朗的笑,诺挪为姑姑找到了幸福而欣慰。

姑姑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时不时回头寻找马队后面跟着的侄女,诺挪触摸到了姑姑温暖的目光,姑侄俩会心地笑了。

黑翅膀的喜鹊“喳喳”地低空飞过,微风从白桦树顶打了个转儿吹过来,湖边的空气,安逸唯美极了。

送亲的马队整齐地站在美丽的湖边,目送心爱的自家姑娘去往新生活的路上……

诺挪不舍地看着姑姑的背影,使劲儿掐了一下大腿,强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力擤了下鼻涕,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