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

眼看着天短了,早早黑了天。白天太阳还挺毒的,晒得人后背滚烫,可到了晚上屋里哪儿哪儿都冰凉。妈打发秀芝早早睡下,自己摸黑儿纳鞋底子。夜深了,秀芝在炕上翻了个身,妈拍她,让她起来去小解,一边说,“别尿炕了。”秀芝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堂屋里有些动静。

“妈,睡了吗?”

秀芝听得出是大哥哥回来了。

“大哥哥!”秀芝一骨碌爬起来,地上已经站着一个高高的黑影子。他的腰间深深地煞了进去,那是束皮腰带的缘故,大哥哥穿着东北军军装时就是这个样子。秀芝跳起来直扑过去,被那黑影妥妥接住。妈伸手去摸曲灯儿,大哥哥制止了,他抱着秀芝坐在炕沿儿上。

“妈,这一次我们真的要开拔了。”大哥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今晚就走,我好歹才请下假,回来看一眼。”

黑影里,妈的手臂僵住了,一动没动,半晌,说:“开到哪里去?”

“妈,你别问了,不让说。”

“啥时候回来呢?”妈问,其实也是秀芝那颗小心思里的问题。

“那就没有准头了。一时半晌回不来。”这话说完就被黑暗吞没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妈要下地:“给你预备点儿什么呢?预备点儿什么呢?”

大哥哥拦住了妈:“我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都不用。我是惦记你们。有麻烦了,爸又没在家,你和老丫要多加小心。”大哥哥停顿了一下,说,“早点儿打算,看不行,或是投奔大姐,或是到二丫那儿躲躲。”

“李显庭!”不知道堂屋里还有一个人,那人突然叫大哥哥的名字,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看来,大哥哥回家是有人看着的。

“好了,就走。”大哥哥应着站起身,放下秀芝。

“大哥哥!”秀芝一把抓住了他,哆嗦起来,她知道大哥哥这次回家和以往不同了,和以后也不一样了,怎么知道的?她没有想,反正她就是知道了。她抓住大哥哥不放,急切中憋出一句话来,自己都没想到的话:“容姐姐呢?我去找她吧?”每一次大哥哥和容姐姐见面都是秀芝来回传信儿。他们坐在小河边柳树林里唠嗑,秀芝像一只撒欢的小狗,跑来跑去。

大哥哥摸摸秀芝的头,说:“不赶趟了。”

“李显庭!”堂屋那个人有些不耐烦了。

大哥哥走了,带起一阵风。妈说:“这可坏了,这可坏了,哪知道他们会开拔呢!”

第二天,成群的飞机像暑天里的蜻蜓一样黑压压布满天空,八岁的秀芝站在当院看傻了,她跳起脚来兴奋地大叫:“大飞机!大飞机!”随后,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天而降,秀芝脚下剧烈地震颤起来。妈跑出来把她抱回屋,两个人趴在炕根瑟瑟发抖。硝烟散尽之后,秀芝发现,学校没有了,那地方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炮弹缨子像翅膀一样朝天支棱着。

秀芝从大人口中知道发生“九一八事变”了,大哥哥是李杜的兵,那天夜里他们从陶赖昭开拔之后,再也没回来。永远都没回来。

这是我妈妈的故事

妈妈告诉我,“九一八”之后不久,外祖父就带着她和外祖母迁到牡丹江,以开豆腐坊为生。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史料上见到,李杜将军“九一八”之后曾经在牡丹江一带抗击过日本军队,直到1933年1月从牡丹江边境退入苏联境内。我讲给了妈妈。显然,那个时候妈妈和她的哥哥在同一个时空,却彼此互不相知。妈妈嚎啕大哭!那真是一点儿都没有遮掩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