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

一、

那时,我和于妤一起去见一棵树。

大概是凌晨三点,我的镜子告诉我,现在你应该启程了。于是我穿上衣服,从水龙头管道穿过,顺着废水游到街上。月夜下,灯火俱灭,空无一人。我一个人走着,走向与于妤相约的场所。

我想起了以往、无事发生的一日。阳光炽烈,我迷惘前行,穿行在许多灰色的人物身边。我处在空白中,处在隐匿中。我无法辨识现实中任何一个事物。在隐匿中,人脚下的影子互相纠缠,从一个人的脚下跳跃到另一个人脚下。它们像开着盛大舞会,又或是在一场音乐剧中演出。在这样的虚拟中,我似乎能看到未来的轨迹。

我说,你们很喜欢这首歌曲?影子没有理我,只是在它们的队伍中循环演唱着。每一天,每一刻,人会借助彼此的影子交换信息,他们走进流水线,影子像齿轮一样锁住他们建立起来的结构。我知道这首歌响彻的时候,人可以看到我了,我逐渐失去隐匿的状态,以半透明的形式出现在他们的流水线中。

我蹲着,额头渗满了汗,许多影子穿过我的身体。汗水在影子里变成老鼠,从我的额头上肩并肩跳下来,排队正步走到墙上。墙上是一张海报,最近盛名的影星在为娃哈哈新出的橙味饮料代言。汗水老鼠走进水滴般的果粒中,侵染了纯净的颜色。

海报上,影星的影子像液体一样流淌到我的脚下。我转过身,影星从海报上走向我的面前。她对着我说:“好听吗?”我说:“当然好听。”我又说:“在微博上看到你在拍新电影,最近档期不是很紧?”她轻抚裙摆,没有回答我,蹲下来看着我说:“你好,我叫于妤。”我说:“找我有什么事?”她说:“你没有影子。”我说:“你注意到了。”她说:“你该寻觅自己的影子。”

谈论着,他人的影子纠缠交织,身体的颜色像墨水在对方的身体渲染,他们在交换彼此的信息。我的大脑已经被风吹平了,影子流到我这里,就被水流冲走。水流不大,冲得不彻底,还残留一些现实其他的事物。正是这些事物让我以半透明姿态展现。

我想起了一棵树。于妤说。我们应该爬树。我说我不想,现在挺好的。很多事情已是过去的事情。我起身,踩过许多人的影子,往一家餐馆走,川味小炒。我走进去,想起来我不吃辣。但我还是坐下,点了干锅鸡。我问于妤:“你不吃?”她说:“好”,然后也坐下。

“我们应该去见那棵树。”于妤又说。你无法想象那棵树,它不在你目前的视野里。更重要的是,那棵树是你种下的。当然不是现在的状态,是过去的某个状态。

她说人不可能永远没有影子,我也不可能完全隐匿。我有必要见那棵树。只要这些都能联系起来,我或许不会像这样孤独,这样迷惘。我又想,我确实孤独吗?我只不过是处于一个浮动的状态,在河中,或者海中漂流。这样的水域是静态的,没有波浪,只有小船划过、轻轻的波纹。是的,我不是孤独,只是一艘小船。可她又说,那棵树很漂亮,也在漂流,只不过是在陆地上,在实态上。

这时候,我想,我确实有见那棵树的必要了。于是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说:“明天凌晨三点十分。”我说:“好,在哪里见?”于妤说:“就在月亮下面。”

二、

月夜,我在十字路口遇到于妤,她在数字荧幕上宣传交通安全。讲解完,仿佛滑雪,她从荧幕射出的光芒里滑出。看到我的装扮,她皱皱眉头。她说:“你应该穿得更正式一些。”我瞧瞧自己松垮的T恤与短裤,看不出任何问题。

于妤没有给我选择,拉着我从通风管道钻进商场。她打开手机的闪光灯,领着我在男装市场一件件试。一套黑色西装配红色花领带,再换蓝色燕尾服配橙色领带,又用发胶拉出背头,我好像走进了现实。

这些强烈的对比色让我像一只不合群的浣熊,在动物园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处。无法适应。我说,我喜欢穿灰绿色。这种颜色会将我变为灰色,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无法触碰过去和未来。于妤没答应我。她说要带我走入过去,我必须从模糊中走向现实。

在商场门口,于妤吹响悠长的口哨。天边有一群麋鹿拖着木车奔跑而下,脚步溅出一片云雾。鹿车牢牢停在我们面前,麋鹿鼻子不时地喘着粗气。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是乘木车,而不是更加现代化的车辆。我开始想到影子,没有形状的影子。我说:“为什么非是木车?”她说:“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于妤打个响指,然后木车汇成一团黑色影子。

我们走上影子,跟随影子飞行至城市最高的电视塔中央。黑夜中,玻璃镜面反射出我们的形状,好像另一对我们在镜子里生活。我看着玻璃里的我,向他敬礼。我忽然发觉自己的样子有些陌生,好像没见过这个人,玻璃里冷凝的表情与滑稽的敬礼显得不太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