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2)

蔡芹花像哄小孩子那样哄老苏,“你不是想给小苏申报小镇好人嘛?你那干巴巴的材料谁爱看?你跟她说说,人家给你好好写写,说不定就选上了。”

老苏本来要走,她被蔡芹花的话定住了,问我:“一定能选上不?”

我哪有那本事。本想摇头拒绝,可蔡芹花一个劲朝我使眼色,我只好说答应她尽量试试。

于是,老苏邀请我去她家。

无有镇顺河而建,有条东西走向的主干道。主干道后面是几条交错的小街,老苏家在后街,是上下两层的自建房。老苏介绍说,一楼原是油坊,有十来年不做榨油生意了。门上两副门神像已经掉色,但眼睛部分依然炯炯有神,尉迟恭和秦叔宝齐齐怒目而视,似乎要穿透来人的灵魂。我的脚步悬在台阶上空。

老苏说我让她想起蔡芹花走丢的丫丫,那姑娘小时候最怕门神。

“可能全天下的门神都让人心生畏惧。”

“嗨,你们文化人说话皱巴巴的,不好理解。”

老苏推开门,浓郁的菜籽油香气霸道地扑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明晰。

二、

老苏说,她是全镇第一个得知徐憨憨姓氏的。原本大家喊她憨憨,老苏喊她小徐,大家又自作聪明地喊她徐憨憨。

老苏有个不晓人事的儿子,幼时样貌如粉雕玉琢的年画娃娃,性子机警可爱。大概是天妒英才,小苏长到八岁突发高烧坏了脑子,成年后虽是膀实腰圆的小伙,但心智仅有八岁。为了养小苏,老苏离了婚。前夫是入赘的,结婚时候他们商量好,第一个娃姓苏,第二个跟前夫姓。生下小苏,老苏身体亏损,没再怀上。为给小苏看病,老苏几乎掏空家底,前夫不愿跟着她沉沦,净身出户后去了外地。据说他再婚生了一儿一女,完全忘了老苏和小苏。

我问她,生活困难的时候,有没有去找前夫。

没。唯一一次求他,是小苏走了,我求他回来送一程,他没答应。我的小苏,你别看他脑子只有八岁,他心很善。

她翻出手机相册,点开其中一张,放大,递给我。即便利用修图技术处理,我依然只看到他幼圆的大脸及脸上浮现的跟高大身躯形成极强反差的痴笑。我极力装出赞赏的样子,极为配合地点了点头。

老苏对我的表现并不满意,她快速收起手机,感叹说,我知道,你们只看到他傻。你不用辩解。

老苏担心自己老了,小苏无人照料,她决心要给小苏讨个媳妇。她不敢在镇上找,托媒婆去说和那些穷破村子里的姑娘,她对外貌没有要求,仅要对方勤劳能干,头脑正常。而头脑正常的姑娘看不上小苏。老苏历经一次次希望和失望,正打算放弃,徐憨憨从天而降,为解决难题提供了思路。

那时节小徐黏着丫丫,非要在蔡芹花家住着。蔡芹花的老公脾气好,但不干活,一天到晚耍嘴皮子功夫把蔡芹花哄着当牛做马。蔡芹花再能干,毕竟没得三头六臂,早上忙了早点生意,中午收拾,下午和面,哪有时间管娃。她对小徐好,给她穿自己的旧衣。捯饬整洁后,小徐看着就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她干活不太行,带娃却是一把好手。蔡芹花撵不走她,干脆留她帮忙照看丫丫。但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她就发现老公总是有意无意地贴小徐的身体,用胳膊肘撞到对方的胸或者屁股。

“芹花来油坊打香油,她炸油条、油饼,用油多,算是油坊的大客户。为了套近乎嘛,我有时候跟她多扯几句。她就说她老公不老实,小徐在她那早晚得出事。我就说,我们家小苏正到成婚年龄,他们两个心智都不全,也算匹配。芹花犹犹豫豫地,说小徐来历不明,怕家里人找来,会出麻烦。我讲,能有啥麻烦,等生米煮成熟饭,他们都会认。”

老苏说,为避免麻烦,她去镇上派出所报案,想查查小徐的底。接待她的民警就是镇上人,老童,二十多年前还是小童。小童家跟老苏家门对门,老苏趁着他下班的时间抬脚就过去向小童打听附近的走失人口。得知老苏想娶小徐当儿媳妇,小童劝她打消这个主意。他说镇上派出所已经向上级打电话,最近县上虽然没得人走失,但保不齐消息不灵通,过几个月可能会有文件来让镇上开展失踪人口调查。

小童的话反而让老苏决定加紧行动。

那时候丫丫好动,徐憨憨经常由她扯着,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镇上有几个老光棍,时不时跟在她们后面。油坊的生意一时忙一时闲,老苏把心放在徐憨憨身上,经常关上门,去街上搜寻徐憨憨和丫丫的身影。那天小雨绵绵的,也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没什么人,丫丫拐过后街中学院墙,被两个老光棍抱着,从围墙上的破洞钻进学校。学校周末放假,空荡荡的,丫丫的哭声和徐憨憨的尖叫声听着格外响亮。老苏循着声音追过去,见一个老光棍手摸进丫丫裤裆,另一个人死死抓着徐憨憨的胸部。

老苏手舞足蹈地形容当时的场面,她说她快速操起墙根下的半截砖头,猛冲去,击中一人的后脑勺,又顺手扔出去打中了另一人的膝盖。过去跟前夫总打架,有时候为了省几个工钱自己扛百来十斤的油菜籽包,她练得一身力气。那两个光棍本来就心虚,又怕她喊人来,灰溜溜跑了。

我说,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有啥证据嘛?那两个是老手,经常逮着这家那家的小媳妇揩油,赶集的时候他们就爱往人多的地方挤,妇女越集中的地方,他们越挤得热闹。女的被占了便宜,又不好拿出来说,只能自认倒霉。有气不过的,去派出所找小童讨说法。镇上派出所没几个人,真把这俩不要脸的关起来,还要负责他们俩的牢饭。小童也就是板起脸训他们一回。训多了,他们不当回事,还觉得挺光荣。所以嘛,不如暗地里狠狠捶一顿拉倒。

老苏说,正是她的拳头,赢得了徐憨憨的信任。徐憨憨来镇上也有个把月,不管旁人问什么问题,她都自顾自地嘿嘿笑,那种跟小苏一样痴痴傻傻地笑。镇上的人给她取了外号——憨憨,在本地话里是傻、笨、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