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安慰她和丫丫,说憨憨莫怕。
她抬起头,怔怔地说,我有名字,我姓徐。
徐什么?
徐——
老苏叹气说,她不记得了,我一问她就哭,我问多了,她就说她要找囡囡,她不能没得囡囡,要欺负就只欺负她,不要打囡囡。我觉得她可怜,回头就跟芹花商量,让芹花认小徐为干妹妹,以姐姐的身份做主,把小徐嫁给我们小苏。
蔡芹花开始很犹豫,老苏就带着儿子经常去她店里买油条,让小苏跟小徐充分接触。小徐拿小苏当弟弟,小苏也喜欢跟在她后面忙活,收碗筷、摆桌椅。
我的小苏勤快,即便心智不全,也比那些日嫖夜赌的强多了。老苏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擦眼角。
时间长了,蔡芹花脸上挂不住,默认了婚事,只说老苏要低调些,莫弄出大动静惹出麻烦。老苏摆了一桌饭,只请了蔡芹花夫妇。小徐开始还很高兴,但蔡芹花抱着丫丫回家又不要她跟着,她就撕心裂肺地哭。为安抚她,蔡芹花提出让丫丫在她家住一段时间。
当时要没答应她就好了。老苏怔怔地看着大门。
丫丫跟小苏玩得来,小徐带着他们满镇乱跑,有她看着,老苏很放心。老苏后悔不迭,她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大腿说,一个大傻子带着两个心智不全的,我怎么就敢放心!
她力道很大,我忍不住把板凳挪得离她远些。她说,那是冬天,河里断流了。早些年镇上没通自来水,为了保证居民用水,镇里组织在出镇口河段修建了围坝。后来铺设了自来水管道,大家对围坝疏于清理。河对面建了肉联厂,污水全排河里,涨水时节还好,到了秋冬枯水期,污水全在围坝里,臭不可闻。老苏不清楚他们怎么去了那里,她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小孩子嘛,难免好奇,围坝每年夏天都要拖走一两个,那里有煞气。老苏跟随喧闹的人群挤到坝上,只见蔡芹花把丫丫倒放在膝盖上,不停拍背,丫丫原先白净的脸上全是腥臭的污泥。老苏扒开人群,大声说快去医院。蔡芹花才醒过来,抱着丫丫往医院方向跑,围观的人也跟着去医院。老苏预备跟去,脑子里忽然一个闪念,她问,小苏呢,小徐呢。旁观的人回答不上,但老苏已经看到了草地上的新运动鞋、旧棉衣。她的小苏懂事,知道妈妈清洗衣物不容易。老苏惊叫小苏在围坝里,要周围人去捞。围坝里漂浮着猪下水,岸边堆积着猪毛,没人愿意下水。警察小童赶来,带人从围坝外打开泄洪口,放干了里面的污水。
小苏和小徐双双失去生命气息,陷在污泥里。小苏的手还托着小徐的脚,他一定是为了救小徐,为了救丫丫。
老苏说得斩钉截铁,她问我,我的小苏是见义勇为,为什么镇里不愿意推他评选无有镇好人,你教教我怎么写材料,我给钱,蔡芹花给多少,我也给多少。
我陷在老苏的讲述里,不知如何回应。我没在无有镇生活过,但丫丫被抢救的那一幕却隐隐约约在脑中勾勒出画面。也许是想象的作用,我仿佛置身当年的河坝上。
我问老苏,丫丫呢。
丫丫后来救活了,有一段时间变得痴痴傻傻的,原先两只乌黑的眼睛丢了光,像没开锋的刀口,钝钝的。蔡芹花也许是架不住她老公劝说,也许是嫌弃丫丫变傻了,他们把丫丫送人,对外宣称说丫丫走丢了。再后来他们生了儿子,大概也不记得丫丫了。蔡芹花这人做事我也搞不懂。她认小徐当妹妹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出事后她咬定肉联厂害了小徐和小苏,把小徐埋在肉联厂边的空地上。她跑县里、市里好几趟,投诉肉联厂污染问题。后来可能是市场需求,肉联厂拆了搬到别的镇上,厂区荒废,蔡芹花不知犯了哪门子邪,把废砖头清理了,在那栽桃树。镇上没规划,也没人拦着,她就这么一年一年又一年,在那栽了千百株桃花。
老苏絮絮叨叨还在说。我起身告别,她没回应。我轻手轻脚离开,把她琐碎的声音关在门内。出门,稍稍抬头眺望,那些桃树便侵入视线。大概秋天是盛产忧思的季节,我的心头似有千百种愁绪,它们正十分团结地发出阵阵呜咽。
三、
我遵照导航提示回到旅店,想跟蔡芹花探讨下当年丫丫落水的事。可蔡芹花埋头和面,顾左右而言他。她拍拍手,把粘上的面粉抹在围裙上,打电话把童万里叫来。童万里就是当年的警察小童。
童万里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来,带着一大箩筐新鲜蔬菜。蔡芹花接过菜,把它们整整齐齐安顿在厨房案台上。一个递,一个接,配合得很默契。蔡芹花说要安排午饭,让我们去外面说。
童万里问我去哪,我说随便走走。出了旅店,我请他带我去看当年的围坝。我们顺着河边的鹅卵石小路往下游走。我仔仔细细地打量如今这条叫无忧的小河,水很清澈,房屋与桃树交叠倒映其中,两岸水草布局错落有致,别有江南风景意趣。童万里说,近十年来无有镇变化很大,搞镇容镇貌整治,对河道和街道进行修整,他要不是常来,也快不认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