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得从金源公司让大集团兼并说起。
春节刚过,兼并后的公司提出智能化改造。说来也怪,那么多子公司,偏偏选中热轧部作为公司试点。更凑巧的是,雷铁军管理的物流区是热轧部试点。就像暗流涌动的海面飞入巨大的陨石,雷铁军和他二十六个兄弟,被同一朵翻滚的浪花,卷到钢铁丛林的舞台中央,头顶是雪亮炽烈的聚光灯,灯下是命运发生转变的迷茫与惊慌。
刚宣布那天,动员吹风会从下午四点半一直开到晚上八点。雷铁军就像一大截老树桩,嘴角抿成八字坐在马猴主管对面,像失去语言功能和行动能力,呆坐在黑色皮椅上,半眯的血红牛眼盯着眼前两页白森森的A4纸。
主管给雷铁军戴了好几顶五尺高的帽子,把雷铁军夸成热轧部的中流砥柱,好像离了雷铁军,热轧就会停止运转。说来说去,就是想让雷铁军劝说大伙接受现实,不要闹事,快点签字。雷铁军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其他人也一根接一根抽烟,把会议室抽得像着火。马猴主管戴上口罩,出去转了十分钟后宣布散会。
虽然阳春三月,隆冬的寒气仍在风中肆虐,绿化带和墙角堆积的残雪释放出冰冷的光。从钢城西门出来,在胜利路北宫斜对面的柳树街面食馆二楼开了双包。暖风和着橘色的灯光清晰了彼此的本来面目。
会上几个小时的沉默和压抑就像无声的战鼓,简单的饭菜和高度的烧酒彻底释放了汉子们的无奈和委屈,沮丧和愤懑。一个个夹枪带棒的问题带着点燃的导火索飞向雷铁军。他一口酒一口烟,不动声色听着忍着。他知道,此刻倾听是最佳的选择,任何一句冲动的话都会带来难以收拾的后果。虽然,他的心中也燃着蓬勃的火焰,有无数的问题迫切寻找答案。但他,只能憋着,咽下去。
雷铁军拿起酒杯在钢化玻璃转盘上轻轻撴了三下。包间里很快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聚焦到雷铁军身上。不能不说了。激愤的话开始偏离轨道,走向危险的极端。雷铁军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浑身发冷,酒精烫热的肠胃违反常规紧缩起来,就像攥在一只恐惧的手里。他不怕和这些粗糙的兄弟们撕破面子大吵一架,更不怕说着恶毒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狠打一架。他不记恨他们,他和他们一样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流着苦涩的汗水为生活昼夜颠倒地工作。他能掐中他们的软肋,在他们情感最薄弱的地方毫不吝啬地给予恩惠,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他们相信他能解决所有问题,像一匹匹驯服的野马聚到他的麾下。
此刻,他必须要把他们从黑暗的深渊里拉回来。尽管他大脑里全是涂满糨糊的毛线,完全扯不出清晰的思路。但他必须站出来,像以前那样,把厚实的手掌挥在空中,在他们的眼中点亮希望的光芒,干脆利落地告诉他们,他来想办法。
雷铁军用很高的声音很慢的速度告诉他们,还不到爹死娘嫁人的地步,他会想办法保住大家的饭碗。他还告诉他们,不要听信不靠谱的谣言,不要听信不怀好意的挑拨,必须把活干好。说完这些话,雷铁军干了杯中酒,把酒杯使劲摔在墙上,碎了一地玻璃。
第二天是周六,雷铁军本来和老伴去城东亲家家,商量商量两个孩子订婚的事,把结婚的大日子定下来。儿子和准儿媳谈了六年多,已到婚嫁年龄。雷铁军想把自己住的房子装修一下当婚房,自己和老伴搬到老爹老娘那儿,既给儿子解决了住房,又能照顾老两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小两口不愿意住他们的房子,想在靠近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买套新房。原因简单合理,老房子在城市边缘,教育质量落后。雷铁军想想也是,自己的孙子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和老伴商量后,决定卖了现在的住房,付了首付款,每月的按揭自己再负担几年。儿子儿媳眼下打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虽然都是研究生毕业,找个好工作也不容易。幼儿园老师都要研究生,卷得不成样子。亲家找他商量,剩下的钱他出,省得贷款,多花那冤枉钱。雷铁军没表态,说再考虑考虑。考虑是借口。雷铁军觉得自己家娶媳妇,哪能用女方的钱买房,说出去丢不起这人。而且,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事发生,这不自找麻烦吗?
年前,儿子儿媳看中南城新开发的小区,交通便利,周围设施齐全,关键是现房,签约的一流小学九月份就开始招生了。售楼小姐是儿媳的研究生同学,说还能便宜七八万。小两口就等雷铁军卖旧房付首付了。雷铁军把旧房的预估价,新房的首付,彩礼钱,结婚时七七八八的费用,拿上笔和纸,和老伴算了三四遍,按中下标准,还差二十多万。
亲家知道雷铁军心里那点小九九,也就不提房款的事。传过话来说,结婚的大日子要早定,三年大疫,拖延的婚宴扎了堆。时间要是不宽裕,好酒店恐怕订不上。
晚上,雷铁军等老伴睡稳后,摸黑去了厨房,推开半扇窗户,靠在暖气盖上开始抽烟。智能改造的事他没告诉老伴,买房用钱的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女人家沉不住气,闹得亲家提前知道了,再掰扯房款的事,老脸真丢到西山的圪僚沟了。家里的事怎么都好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厂里的任务怎么完成,二十六个兄弟何去何从,是他三十多年职业生涯里遇到的最无解的困难。他想了一整夜,白胡子白头发长出一厘米,整张脸泛着死灰油腻的光,把早起的老伴吓得直往后退。
雷铁军告诉老伴,她和儿子打车先去亲家家,自己必须去厂里办点急事,办完事他尽快赶过去。
2、
风从脚底毫无预兆刮起来,穿过他和他们,残败的树叶向上翻卷,随风而去,原本笔直的雨线偏离方向,相互纠缠。雷铁军从下到上就像经过一场迅猛的黑风暴,青色雨伞折断伞骨,飞到墨绿色的灌木丛中。雷铁军的脸因扭曲而变得狰狞,吼出的声音融化在风里,孱弱地飘到马路对面宽阔的草坪上。他吐出嘴里腥苦的什么树叶,连打几个摆子,手上的劲减弱了。
雷铁军挡不住缓缓前进的他们,他疯似的用力捶打他们的胸口,抬脚使劲踹他们的腿。他们任凭他的拳头和双脚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低着头,胳膊挎胳膊,紧靠在一起。他扯下他们的雨帽,搬起他们的头,盯着他们的眼,他们躲闪着,眼红着,滚热的泪涌出眼眶。他死死贴住大徒弟,他听到汗牛似的喘息声,闻到隔夜酒精和浓烟熏呛的难闻味道。大徒弟比他小五岁,他们的父辈在建筑三公司同事三十年,小时候在青草坪后山一起打过酸枣,撇过醋溜溜,两双筷子抢吃过一碗凉粉,一个糖三角分两半,上技校都是雷铁军找人帮的他,惹毛了心狠手辣的混混三根毛,雷铁军花了一个月工资求人替他摆平了。不点火就着的臭脾气,就雷铁军能指着鼻子唬住他。他曾把厚实的前胸拍得咚咚响,三根手指向青天发誓:这辈子就听雷大哥的话。他的眼神从地面升起来,逐渐凝固坚硬,如青蓝色的铁,看不到丝毫退缩。他的嘴蠕动一下,又蠕动一下,他有很多能说的和不能说的话要对雷铁军说,但他此刻不能说一个字。他扳住雷铁军两个尖削的肩头,用力晃晃。他知道雷铁军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让雷铁军赶快离开,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雷铁军知道大徒弟的好意。可他怎么能走呢?他火急火燎赶过来就是阻止他们,劝他们回去的。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他从他们悲怆冷酷的眼里和默然无声的行动里看到了对他的埋怨和绝望。他曾经大手一挥,救世主似的答应保住他们手里的饭碗。他们不管他用什么方法,也从来不关心他用什么方法,他们只要结果,要他答应的,满足他们心愿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