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万?你确定没……报错?
没错,你就这样给羊腰子说,八十万,荆涛要买房子,我一分都不留,全给荆涛。
青创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拍了拍荆五肩头,啥也没说。
……
又三日,青创来回话,羊腰子说,不行你去把佛像再搬回来?或者……或者,唉,这话我都不该给你传,说不行……你把荆涛户口转他名下,别说八十万,一百八十万他都掏……
青创说完,匆匆忙忙转身走了,连门都没进,仿佛生怕被荆五再拉住七问八问的。
青创走了,荆五一个人愣在黑暗里。
邻家的黑狗窸窸窣窣跑过来,围着荆五转了一圈,伸鼻子在他的脚尖闻闻,转身跑开了。荆五觉得手脚渐冻般僵硬起来,他想,谜底露了,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出戏,最终成了个笑话。很快,也许明天,全白镇的人都知道,他荆五是个讹人贼,凭一尊佛像,就想讹人家羊腰子八十万。估计会有人说,荆五这是穷疯了?还有人肯定会装出很有文化的样子说,荆五这是司马昭之心啊……
荆五觉得脸发烫,噗轰噗轰的。
他没料到羊腰子不识抬举,竟然不吃这一套。他原本以为羊腰子是个聪明人,自己借一尊弥勒佛给他个台阶,大家都留点面子,日后好做人。看来羊腰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他应该早就能想到。对羊腰子这样的人,他荆五其实是没有多少办法的,赖又赖不过,打也打不过,软硬自己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荆五默默叹了一口气,极轻极轻,轻到连一丝丝空气都撩拨不动。
他黯然神伤,独自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般,毅然转到门背后,提起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袋,摸黑朝南山根的庙里走去。庙还没有最后竣工,夜晚的庙里静悄悄的,没人来,也不用守,一般人是不敢到庙里偷东西的。荆五熟门熟路进了前殿,攀上弥勒佛像,掏出凿子和榔头,对着佛头叮叮当当就忙活起来。整个过程,荆五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荆五想,很快,这佛头就该变成一疙瘩石头蛋,这疙瘩石头蛋先砸烂羊腰子的头,再砸烂羊腰子老婆的头(假如他老婆胆敢在一边大呼小叫),最后,这疙瘩石头蛋也会砸在他荆五的头上,反正……这场景二十多年来,不止一次显现在荆五的梦境里,荆五知道自己是个怂人,他惹不起羊腰子,其实也不是惹起惹不起的问题,是没把人逼急了,逼急兔子都敢咬人,他荆五好歹也是个男人。不过,提起男人这个茬,荆五心里又是一阵悲愤,这悲愤像西伯利亚刮来的北风,刀片样嗖嗖扎在骨子里。
荆五背着佛头下山了。
荆五进村了。
看看时辰尚早,荆五没有回自己的家,稍一迟疑,荆五拐进了父母家,这时候的荆五,不知道为啥,非常非常想见见爹娘。
听到响动,荆五妈挑了堂屋门帘,伸脖子出来看,见是儿子进来,荆五妈又缩进门帘里,回头对荆五爹说,是荆五来了。
荆五进得门来,把包袱里的佛头咚一声放门槛里,靠着门框圪蹴下来。久久 ,荆五没开口,荆五在心里和爹娘磕了三个头,一时竟然无语凝噎,不知道这时候该和爹娘说个啥。
荆五爹不看势煞,自顾自说,你小子,真沉得住气,凿恁大个佛,该和我说一声……
荆五妈截断老汉的话,这几天没见你,我还没给你说,羊腰子昨黑来咱家了。
羊……腰子?他来做啥?
来给我们商量,说庙盖好了,让我和你爹去守庙。说一村的人他排来排去,就觉得我和你爹最合适,说让我们就搬到庙里住,吃喝他都管了,说我平日就敬佛,有佛缘……
他……再没说别的?
说这些还不够?还说啥?看看你,和你爹一样,都不敢相信这天上掉馅饼砸咱家院里了……信不信这事都定了,要说这羊腰子吧……咋说?就算是个杀生的屠夫,能天天叫和尚起来念经,死后也一样进天堂。人这一辈子,哪个不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荆五心里轰轰隆隆滚过一串闷雷,他没有料到羊腰子在这里给了他一下。多少年了,他们一家子和羊腰子都是心照不宣。他更是处处躲着羊腰子,尽量不和羊腰子打碰头,就算巷道里远远照面了,他也会找个理由躲着走。羊腰子让青创驳了他的面子,估计是不愿在外人面前丢面子。让爹娘去守庙,羊腰子这又唱得是哪一出?
荆五第一次觉得人心,怎么都这样复杂起来了?他有点看不懂了。
荆五抬眼看着爹娘,灯光下,他突然觉得爹娘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纵横,他想,爹娘老了,爹娘一辈子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扒食把他养大。他还欠爹娘一口棺材,爹娘殁后,还指靠他摔盆起灵,送他们上路……如若他今晚对羊腰子出手,那年老的爹娘不但没人养老送终,还可能因为养了个杀人犯儿子,在白镇世世代代都抬不起头,还有荆涛,摊上他这样一个爹,要不是来给他荆五做儿子,也许他会有更好的前程……荆五的心,突然间就像涨潮的钱塘江水,漫漫荡荡的。
荆五提了佛头,出了爹娘的家门,去了羊腰子家。他按着先前踩好的路线,借着羊腰子邻家的烟囱,顺利爬上羊腰子偏厦的平房顶。荆五把佛头放下,猫腰蹲起,透过平房镂空的砖墙,正好能看见卧房里的羊腰子。他看见羊腰子踢踢踏踏上了一趟茅厕,又咕咕噜噜喝了一杯水,点一根烟歪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起身关了电视,到屋门前净手净面,返回房间,从沙发夹缝里拖出个蒲团,然后盘腿坐了上去,老僧入定般不动弹了。
荆五也圪蹴在房顶,一动不动,仿佛是和屋里的羊腰子在对峙。寒露上来了,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仿佛一群观战的吃瓜群众,饶有耐心地看着两个男人屋里屋外的无声较量。荆五蹲着,眼前萦绕着爹娘的身影,还有媳妇素素和儿子荆涛,甚至还有从未谋面的小冉的影子,他们拉拉扯扯牵绊着他,爹娘不说话,就哀怨地看着他,素素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眼神有怜悯,也有亏欠,好像还有一丝丝无奈。荆涛和小冉眼神就很复杂,说不清是埋怨还是冷漠。荆五心里凄然,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他盯着屋里一动不动的羊腰子,觉得心里的恨意竟在慢慢消退,他突然觉得羊腰子也好可怜,此时的羊腰子心里在想啥?想那些在他刀下的猪呀羊呀最后的挣扎,尤其是待宰的羊们,总是默默看着你,哀怨无助地盯着你,有的羊甚至会哭,默默地流泪,泪珠像人一样一串串滚落。就不信你羊腰子一次能无动于衷,十次百次还能无动于衷?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就是人残存的一点点善心,有良知的人,总是被那一点点残存的善心折磨着,不得安生。
一想到羊腰子被一群猪呀羊呀,无声围攻着,谴责着,荆五蓦然就找到了优越感。是呀,他还用得着和羊腰子计较吗?就让他和那些羊呀猪的厮磨去吧。荆五想。
最后,荆五窸窸窣窣起身,提起佛头原路返回。
那夜,荆五在寺庙前殿叮叮当当忙活了一夜。他在弥勒佛的脖子和头颅上各凿了一个洞,然后再竖着插入一根钢钎,钢钎像颈椎样,把佛头和身子紧紧焊在了一起。当第一缕晨曦照进殿堂的时候,佛头又安然回归原位,弥勒佛照旧成了一尊袒胸露腹,喜笑颜开,手携布袋席地而坐的胖菩萨。荆五做得天衣无缝。除了荆五自己,没人能看出佛头曾经离开过身子。
只是,佛头里插了根钢钎,喜眉眼笑的弥勒佛会不会常常头疼?荆五想。荆五围着弥勒佛左端祥,右端祥,又觉得好生奇怪,当他提了佛头准备袭击羊腰子的时候,觉得那就是一疙瘩石头蛋。可当他把那疙瘩石头蛋再嵌入佛身的时候,他看见石头蛋又变成个笑眯眯的佛头。
荆五摇摇头,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又似乎不是叹气,而是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