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长篇小说)

这先说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父亲非常好客,记得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了,不管有没有必要,父亲都会扬起脸来笑呵呵地说,孩儿他妈,好好掂对两个菜,一会儿谁谁在这吃饭。每每母亲会瞥父亲一眼,虽然心中老大不情愿,但仍会强作欢颜,赶紧起身烧火做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为长子,我特别能理解母亲,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谁家生活都不宽裕,因此先别提几荤几素,就是怎么想方设法凑上盘来,都会伤透家中女主人的脑筋。

上什么菜是第一道难题,大鱼大肉压根儿别想,别说没钱,有钱供销社也不卖。好在母亲过日子能算计,这时埋在柴火灰里的鸡蛋、腌在坛子里的鸭蛋便出来给主人“抬脸”了。如果招待“上等客”,母亲会狠下心来做公鸡肉炖榛蘑。什么人够“上等客”呢?打个比方,比如求大队长(现在叫村委会主任)批房场,大队长就是上等客。或者简单一句话,求谁办事,谁就是“上等客”,否则即使是亲爹亲妈也不够资格。

吃什么主食是第二道难题。我家是农业户,那时农业户家基本没有细粮,待客吃粗粮显得不体面,来客人了,没有办法,只能到非农户家借。母亲要强了一辈子,不愿出去张嘴借粮,父亲也不愿丢面子,两人经常你推我、我推你,因为出去借粮的事拌了不少嘴。

上不上酒是第三道难题。父亲一生嗜酒,那时供销社倒是卖酒,只可惜家中钱不凑手,所以父亲总是望酒兴叹。要是家中来客人,喝酒就理所当然了。父亲平常少言寡语,但只要端起酒杯就变成了话痨。天下酒话都差不多,无非车轱辘话转来转去,陈芝麻烂谷子翻来翻去,东扯葫芦西扯瓢扯来扯去。父亲却有他的“必修科目”,就是在酒酣耳热之际,他会指着盘子中的土豆丝,特别恳切地说,你别看这盘土豆丝不起眼儿,这要是在饭店里恐怕得花不少钱呢!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期待客人的回应。大抵是吃人家的嘴短,所以客人一般会随声附和,那当然了,恐怕一元钱都下不来呢!

于是继续喝酒。过了没多大一会儿,父亲又会指着韭菜炒鸡蛋说,你别看这盘菜不起眼儿,这要是在饭店里恐怕得花不少钱呢!客人听了多半发愣,但会很快反应过来,应和道,是啊,这在饭店里得一元多呢。没用多大一会儿,父亲又会指着桌上的什么菜说,你别看这盘菜不起眼儿,这在饭店里恐怕得不少钱呢!酒下得越来越多,父亲越来越啰唆,反正父亲不把桌子的菜指一遍不会罢休,有些菜可能指一遍还不止。客人中自然有远有近,一次喝酒,父亲又啰里啰唆没个完,客人有些不耐烦了,便问,大哥,听你话的意思,你平常经常下饭店吧?

那时农民谁能下得起饭店呢?所以客人这话有暗讽的意思。父亲虽然酒喝多了,但好赖话还能分辨出来,便实打实地说,拉倒吧,就咱这身价,要是下饭店不让人笑话

一次也没下过?客人不怀好意地追问。

下过一次,别人请的,父亲先是吞吞吐吐,蓦然语气变得自豪起来,绝对不吹牛,就那饭店,你再活十辈子也下不起!

客人轻撇了一下嘴角,问,什么好嚼物,那么贵?

什么好嚼物?父亲眉毛剧烈跳动几下,声音豪放如大江奔流,别说那好嚼物你没吃过,我敢打包票,就是连菜名你也没听过!

什么菜名?说来听听。客人表情十分惊愕。

东坡肉,听说过吗?父亲说话时一脸得意之色。

东坡肉?客人没听说过,目光一片茫然。

没听过是吧?父亲越发得意了,还有,你猜谁请我下的饭店?

谁请的?客人问。

马乡长,想不到吧!父亲更加扬扬得意了。

你说马乡长请你下饭店?客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当然!父亲说,别看他是乡长了,还照样不忘旧情。

你和马乡长有旧情?客人看父亲酒喝大了,借机刨根问底。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人家当那么大官,可不好随便乱说。父亲目光闪闪烁烁,说话支支吾吾,之后不管客人怎么想方设法套瓷,只要关联到马乡长,父亲无论如何不肯多说一句。

嘿,关于马乡长,我该怎么说呢?我们生产队(现在叫村民组)的人都知道。马乡长小名锁柱子,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打小好得像一对连体婴儿。那年,两人一起下河摸鱼,锁柱子不知怎么小鬼附体似的进入了深水,要不是父亲水性好,锁柱子就被龙王爷收为门童了。中学毕业后,父亲和锁柱子“分道扬镳”了:父亲接我爷爷的班,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锁柱子接他爸爸的班,到粮库上班当收款员。三年后锁柱子结婚了,他把小家搬到乡政府旁边,和乡长比邻而居。他不遗余力把乡长家的大事小情全给包圆了,同事因此看不起他。等他当上乡长,同事才品过味儿来,敢情人家比自己高明多了。

看锁柱子活得人五人六的,父亲有时会发感叹,念中学那会儿,我学习成绩能甩他几条街,可现在人家竟然当上乡长了。哎,人这辈子真是没法说。母亲说,你别总拿老眼光看人,我听人说锁柱子现在讲话一套一套的,可有水平了。父亲冷笑一声,他除了讲“狗啃骨头”,还有什么水平?父亲说的“狗啃骨头”包含一个故事:锁柱子——不,马乡长,特别重视教育,他当乡长后到中学听课,那天数学老师讲“两点之间线段最短”,老师强调这是公理,公理无须证明。学生听得似懂非懂,但马乡长听明白了。他问学生,要是你扔一块骨头,狗会绕弯儿去啃骨头吗?马乡长这么一启发,学生们一下子全听明白了,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狗会直接跑去啃骨头!马乡长讲得妙趣横生,校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如此深奥的数学公理,被马乡长简简单单一比喻,就通俗易懂了。之后,马乡长又听语文课,那天语文老师讲陈胜吴广起义,马乡长听到“苟富贵,无相忘”,又来灵感了,他说,同学们,连狗富贵了都不能忘本,我们做人更不能忘本,否则连狗都不如!校长先是目瞪口呆,然而他很快校正情绪,泰然自若地带头鼓掌,鼓掌完毕发出谆谆教诲:“同学们,你们一定要牢记马乡长的嘱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将来谁学业有成了,一定要以马乡长为榜样,造福乡梓,为学校争光!”遗憾的是校长把话说早了,马乡长后来因为贪污受贿锒铛入狱了。

以上插叙有点长,可能也不新鲜,所以还是回来吧。看套不出什么话来,客人便转移话题,你刚才说吃什么肉?

东坡肉啊!父亲说。

东坡肉?没听说过,东坡肉是什么肉?客人问。

就是猪肉,别看是猪肉,吃起来味道可香了!香到什么程度呢?父亲拧紧眉毛,苦大仇深似的思考了半天,说,这么说吧,你只要吃一小口,立马魂儿就没了。

听说是猪肉,客人不禁大失所望,大哥,你这牛吹大了吧?你要说是驴肉我还信——“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可你要说是猪肉我就不信了,猪肉就是再香,又能香到哪里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个东坡肉,咱家老娘们儿根本做不出来。父亲一脸高深莫测地说。

那是没有调料,要是有调料,谁都能做出来。客人言之凿凿。

说得太对了!父亲往饭桌上重重地蹾了一下酒碗,几滴酒震出碗,洒在了桌面上,父亲迅速埋下头来,刺溜刺溜舔了几舌头,觉得过足瘾了,才抬头说,也不知厨师放了什么调料,反正那肉一端上桌,整个屋里都香喷喷的。香到什么程度呢?父亲忘了先前的比喻,又开始苦思冥想了。有了,父亲忽然一拍大腿,就是你一闻那味道,就会把姥姥家姓什么忘了!

我在旁边听了暗笑,父亲虽然酒喝大了,但吹牛还挺讲究分寸——你忘了姥姥家姓什么还可以,你要是忘了爷爷家姓什么,他老人家会从坟堆里钻出来掀翻你的酒桌!

大哥,你在哪儿吃的东坡肉啊?我印象中,好像咱们公社(那时已改为乡镇,但客人顺嘴了,依然这么说)的饭店里没有东坡肉这道菜。客人这么说,好像他下过饭店似的,但其实他这是在“诈财”。那时全公社只有一家饭店,供销社开的,只有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才敢走进去。客人和父亲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一年到头即使汗珠子摔八瓣,所挣的仨瓜俩枣也就刚好能塞满牙缝的水平,他若不管不顾下饭店过嘴瘾,那他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