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魔戒

站在前台的蒋丽萍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慢慢从半握的拳头里伸出右手食指。她扫了台下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没有引起内心任何波澜。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台下的人们都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空气震动了一下,随后归于比先前还静的沉寂。人们都盯着她那根右手食指——只见那指头缺了一截指关节,像掐了尖的树枝,往粗里撅着,比正常手指粗了不止一圈。

蒋丽萍低沉的声音划开了这死水一样的静寂。她缓缓地说道:“我六岁那年,爸爸领我去他们厂里玩。在车间里,我第一次见到转动的电锯,觉得好玩,就把手伸了过去……”

人们的心头不由得紧了一下,仿佛听到了电锯尖厉的切割声,随后是小女孩的惨叫,接着是大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实际我当时并没有哭,”成年后的蒋丽萍有时也会想,当时那个还是小女孩的自己为什么不哭?也许就只是给吓住了,没反应过来。可是在包括父亲在内的大人们眼里,却觉出了这个孩子的特殊。包扎伤口,碘酒消毒,那钻心的疼蒋丽萍至今还记得,但她还是抿住嘴唇忍着,不让眼里的泪掉下来。打记事起她就觉得不能哭,同院住的堂弟横行霸道的,奶奶还老偏向他,蒋丽萍总得替下面的三个妹妹出头,就经常跟堂弟打架,男孩手重,打得再疼她也不哭。她知道一哭堂弟就高兴得跳脚,不能让他得逞。她是家中长女,不能输。

“那时没有显微手术,我断了的那截手指就再也没有接回来。”沉浸在回忆里的蒋丽萍脸上并没有哀戚,在众人面前,她不可能把心里乱奔的念头说得太细。她接着说:“不过,这根手指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它没有给我带来太多不便,相反,它给我带来很多荣耀。”

台下的人们脸上再次写满了惊讶,蒋丽萍这回看在了眼里。她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她有时会想,自己是不是也是被上天选中的人?那个站在人群中,举着滴血的手指的女孩,从那一刻起就笼罩在一团光环里。

在家里,她从此免去了家务劳动,妹妹们因为家务互相攀扯,却从来都让着她。父母看她的眼神装满了怜惜,还有些小心翼翼。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特地跟学校打了招呼,老师允许蒋丽萍少写作业。她却偏不。在课堂上写不完的字,回到家也要补上。实际上,写字要靠右手食指发力。一个右手食指短缺的人写字是很费力的。何况汉字是并不适合左手书写的文字,那些笔顺都是为右手设计的。不像字母,外国人左手写字者比比皆是,中国的左撇子却都在用右手写字。蒋丽萍写字的时候,右手食指使不上劲不说,还挺疼的。她就咬着牙坚持着。晚上在油灯下吃力地写字,头一点一点地给自己的右手使劲,打在墙上的影子也一下一下点着头,像鸡啄米。母亲坐在炕沿上看着,忍不住落了泪。别的孩子都因为不写作业让家长发愁,她却因为多写每每让父母劝阻。就这样,她的右手食指磨得秃秃的,没有指甲盖,顶头磨出了一层老茧,手指被挤压得越来越粗。就凭这股劲,期末考试她竟然考了全班第一名。此后这个第一几乎是为她准备的。

那时候张海迪的事迹刚开始流传,蒋丽萍被当成了小城身残志坚的标兵。一次次走上主席台领奖,一次次的掌声为她响起。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崇拜的目光。就在人们的仰视中,她的个头往上蹿着,高出同龄女孩一大截。高中毕业,她不负众望,作为县里唯一的女大学生,考取了省城的工学院。

“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我的这根手指上好像戴了个戒指,就像我奶奶压在箱底的那个已经发了黑的银戒指。它总是保佑着我。”蒋丽萍用拇指摩挲着秃秃的食指顶端,又冲台下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站在人们面前的蒋丽萍,这年四十有三,还很爱美。她个头高,挺腰直背的,身着黑色职业装套裙,露出细长的小腿。她还留着披肩的长发,长发很黑,烫过后蓬了起来,那黑就更加重了,整个人的感觉就黑压压的。肤色发黄,眼圈周围颜色加深,但看得出她还打着棕色的眼影。眉头微皱,眼皮快速眨动着,这是惯于思考的人的习惯动作。眼球微凸,眼白多,眼珠一轮,周围的情景未必能入她的眼。双肩端着,好像担着多大的压力。她比年轻时候胖了,但因为个头高,就不显臃肿,整个人显得很有气场,也很有分量。

谁没事会当众诉说自己的成长呢?蒋丽萍这也是初次。完全出乎她自己原先的预想。今天一早进入课堂时,她还像前两天一样坐在了后排。前排对着众人放着四把椅子。当导师说谁想分享感想,可以坐到前面这四把椅子上,蒋丽萍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走上前坐到第一把椅子上。她是有些感慨想说说,从小她就习惯了举手发言,学生时代当班干部,参加工作当讲师,在公司里给员工开会,当众发言对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她坐定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三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上台,把剩下的椅子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