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谷

这是五月的一天,阳光像一粒粒的稻谷,稻谷也像一粒粒的阳光,都是金灿灿的。这天,阳光和稻谷合二为一,喂养着大地,喂养着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父亲说,走吧,我们回老家去。

父亲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我问他原因。他说,回去醒谷。醒谷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父亲说,粮仓里的谷子,已经睡了大半年了,是该让它们醒醒了。啥意思?我还是不懂。父亲又说,你咋个这么笨呢?说白了,就是回去把仓里的谷子晒一下。

我的天,仓里的谷子装得满满的,至少有上千斤吧。全部弄出来,晒了,又全部装回去,多麻烦。我有些不情愿。父亲看出我有些情绪,于是问我,你想想看,如果你睡了大半年,你说,你想翻个身不?

这我哪知道,但如果真睡个大半年,不翻身怕是不可能的吧。我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就模棱两可地说,也许吧!

不是也许,是肯定会翻身的。翻身是为什么?舒服些噻。所以,给谷子翻个身,让它醒一醒,不仅是为了让谷子舒服,也是为了让人舒服。父亲又把谷子和人扯在了一起。如果再说,说不定父亲还会扯上更多东西。到时成了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

至今让我不明白的是,高小文化的父亲,怎么把晒谷子说得这样文雅,还叫醒谷。难道是电视上学的?父亲爱看电视,没事的时候,能看上一整天。有时凌晨还不睡,一个人边看边笑,表情丰富,不亦乐乎。

那天,我随父亲回家。父亲走得很快,生怕错过了中午的好太阳。还好,时间来得及。

晒谷子,得用晒席。父亲借晒席的时候,颇费了些周折。现在农村基本上不用这个了,因为种田人少了。当然,家里有粮仓的也少了。大家都很少存粮了,不存粮,粮仓很多都拆了,当柴烧。村里为数不多的老人与小孩,要吃什么,街上都能买到,方便得很。

最终,只借到了几张破破烂烂的旧晒席。晒席,在晒坝上排成两列,一溜儿铺开,很是壮观。

父亲用撮箕撮,我提着口袋接,装满了,就提到外面,倒在席上。忙到中午时分,所有的谷子终于都在晒席上铺开了,接受阳光的洗礼。刚想歇口气,父亲擦了一把汗,说,走,帮我修仓去。

好好的,修什么仓呀!我坐在屋檐下,不想动。

你在仓外,没发现,仓底已经被老鼠啃了一个洞,下面好大一堆谷子壳壳了。父亲说,你们年轻人哪,就晓得一天耍手机,还是多看看电视。电视上不是说了吗?俄罗斯和那个什么乌发生战争后,欧洲开始闹粮荒了。现在,都在说要保证粮食安全,如果不修,我如何来保证我的粮食安全呢?所以,这仓,必须得修。父亲越说越来劲。

修就修吧,好大个事儿。我有些不耐烦。

父亲找钉子,我找木板,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在仓底打上了补丁。

父亲顶着阳光,不停地翻着谷子。阳光钻进每一粒谷子的身体,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每一粒谷子就醒了过来。谷子翻动的声音,快乐而嘹亮,好像唱着一首动听的歌。不知谷子是在感谢阳光呢,还是感谢父亲。

父亲坐在阴凉处,一边看着阳光下金灿灿的稻谷,一边和堂哥说话。堂哥刚刚来,顶着一头的阳光,远看的时候,他的头也像一粒谷子。

父亲问,四五十的人了,现在的条件这么好,咋个还是一个人呢?

堂哥说,条件是好了,那些女人的要求也高了。看了几个,我的条件还是不行,别个瞧不上。

你也可以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出去挣钱呀,老在家里,只种庄稼怕不得行哟。

种庄稼也不错,衣食无忧,我就满足了。堂哥咧嘴一笑,又说,种田有补助,再说,我一年种的麦子、谷子、包谷,还有小菜,还是要卖不少钱的。

于是,父亲就给堂哥说要醒谷,堂哥和我一样,不懂,父亲就解释。这样一来二去,父亲和堂哥的话,就多了起来,父亲在太阳下翻动谷子的时候,也不停下来。

傍晚,阳光和谷子再见,谷子就归仓了。有堂哥帮忙,归仓很快。归仓的谷子,哗哗哗地,从仓口一拥而入。

临锁门时,我才发现,门口外的墙角处,还有两袋谷子。我问父亲,咋个还有呢?

父亲说,你别管。

然后,父亲把堂哥叫到跟前,说,这两袋谷子,送给你的,你弄回去吧。

堂哥头一扭,悄悄笑了一下,又才转过来,说,哪个还收你这个哟,现在乡下没有打米机了,我用手剥呀。算了算了,刚才也说了,我的谷子全卖了,吃的米全是街上买的。收了你这谷子,太麻烦。

父亲还要劝,但堂哥转身就走,边走边笑,还朝父亲摆手,生怕父亲把谷子硬塞给他。

无奈之下,父亲和我只得一人一袋,提着进了屋。

借着灯光,我看见,那些已经归仓的谷子,都睁着眼睛,金灿灿的表情,让人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