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

西边,天上泛起一溜子红,艳艳彤彤的,好看。

姑娘潜入芦苇丛中,热涨着脸。她分开芦苇的一道岭,将水柔水柔的目光洒向兵。芦苇随着风,左一摆右一摆,扫着夕阳,兵的形象忽而明忽而暗,昏昏蒙蒙,影影绰绰。

早些天,大部队行军至此,兵因伤落了队,只好托在乡亲家疗养。兵生得俊朗,腰身挺拔,说话也风趣,磁性的嗓音一颤一颤的,似能荡起河面上的波,漾在姑娘的心上。

兵每逢傍晚便来河岸边操练筋骨,耍的把式急缓不一,姑娘的心也随之一上一下,不妥帖。姑娘稳稳神,按着胸脯自问,你一个放羊的娃,咋仿佛放了一窝的家兔扑扑通通地跳?

姑娘常怨恨夕阳太短,天气旋即转入黑暗。天黑就要回村,回村就要等第二个天明。“太阳你慢些走呦,鸟儿你慢回巢。”姑娘嘴里哼唱着歌,“牛羊你要入圈呦,牧童娃娃把家回喽。”可姑娘不想回家,黑洞洞的夜里没有溱水河岸,没有那一溜子红,没有挺拔挺拔的身姿,更没有那一窝乱蹦的家兔。

姑娘顺手折一枝柳条,做成赶羊的鞭,她故意“啪”地甩出一声响,隔着河,隔着空,稳稳地说,回家喽,明儿再来。姑娘冲着羊喊,却希望兵能听出话中的纹理,回应她,嗯,等你明儿再来。

姑娘的心思无从诉说,爹不能说,娘也不能说,只好在梦里和自己对话:明儿再来喽。嗯,明儿还来。

姑娘总觉得黑夜太慢,白天太长。姑娘将一只羊羔搂入怀中,说,你若是想了那羊相公,你该如何是好。羊羔子呢呢喃喃,用脑袋不停地蹭着她的怀。姑娘轻声追问,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姑娘夜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兵用粗粝的大手轻抚着她的额头,亲昵地喊她“小丫头”。她努着嘴佯装生气,说,我才不是小丫头呢。兵笑了,又说,小鬼头,捣蛋得很。姑娘的梦做得真实,梦中她成为兵的新娘,火红的花轿一荡一荡的,唢呐吹得震山响,奏着《百鸟朝凤》,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嘀嗒。姑娘不想从梦中醒来,但姑娘还是醒了,被爹叫醒了。

爹说,走,咱们送送兵。

兵的伤好了,要赶大部队。姑娘一下子失了魂,手足无措,她无法想象没有兵的溱水河边,那一溜子红还会不会美丽。

十里长送,兵向着村民挥手。姑娘此刻不知哪来的勇气,慌不迭地从人群中撞出来,站在兵的身边望着兵,目光水柔水柔的。兵说,这是贵伯家的妞子吧?姑娘点头说,嗯。

这就要走?姑娘问。

是的,要走了。兵答。

还回来不?姑娘问。

兵故作沉思,逗她说,嗯……不回了。

真不回了?她忙问。

兵笑了,说,放心,会回来的。

兵抚着姑娘额前的刘海儿,亲昵地称她“小丫头”。姑娘努着嘴道,我才不小呢,早长大了。兵嘿嘿一笑,说,小鬼头,捣蛋得很。姑娘惊诧不已,这情景与梦好像。姑娘心中的兔子又不听话地乱撞。

就差那顶一荡一荡的大花轿了,姑娘心想。

再回来的话,娶我做你的新娘。这话姑娘当然说不出口,她只在心中说给自己听。

兵走了,去了前线,从此音讯皆无。姑娘常浸在夕阳下发呆,张望着岁月。

转眼间,姑娘到了提亲的年龄,对象都不是兵。姑娘内心暖着兵的话,他说“会回来的”,就是会回来的。兵始终没有回来,姑娘始终孑身一人。多年后,爹去世了,娘去世了,姑娘慢慢变成一棵皴裂了皮的白杨。

姑娘过寿那天,她端坐在寿桌前,一帮人怂恿她说,姑奶奶你许个愿吧。姑娘多年来一直心静如水,却被“你许个愿吧”闹得双腮绯红,她干笑着好半天,欠欠身,将椅子空出一方空间,她默默地说,我想,我想让兵坐在这儿,他搂着我的肩,我靠着他的肩,让你们看看我们多亲近。

其实,兵早就牺牲在战场上了,只是这个事儿,姑娘不知道,或许她知道。又过些年,姑奶奶去世了,她心里始终住着那个兵,只是这个事儿,没有一个人知道,又或许大家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