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走!我这就去要!”爷爷眼眶红了起来。表姐听完这话,又昏过去了,广汉叔指挥大家搬开棉被,棉花蘸黄酒擦拭表姐的脸和四肢。爷爷转身出门,回想医院里奶奶说的话,挨家挨户土匪般敲门要债,他眼睛血红,仿佛要吞下整个村子,抠门的婶子大娘们吓得不敢不给,不到一小时全要齐了,加起来也就四五百块钱。爷爷蹲下,全扔进烧纸的黑陶盆里,火焰卷着纸币上下滚了几圈化为灰烬,表姐才睁开眼。
下葬那天,山上还刮着西北风。埋了奶奶,坟包堆起新土,爷爷转身指着巨大的空地,为我父辈和我这辈的死亡都做出了规划,我的坟被安排在他旁边。丧葬队伍回去的路上,爷爷严肃地吩咐我爸:“今儿起,你得开始攒钱了。”
“攒钱做啥?”我爸好奇。
“两个人的钱,我都给你妈花了,我这辈子,钱是攒到头了。”爷爷回头指着奶奶的坟包,“就按你妈这个档次给我攒,我死时候不能比这差了!”
我爸抹了把泪,点点头。
爷爷的四个儿女都在城里打工,孙辈们也去或者即将要去更远的地方谋生,早就不种地了。奶奶走后,爷爷的实验也宣告结束,次年他没再种花,也没再种瓜,经常上山找奶奶,夹风带土,一坐就是半天,后来在新坟地附近种了些玉米,因为奶奶爱吃。
广汉叔死在次年,比爷爷早去世一年。他的儿女过年时工作太忙没回来,心中有愧,于是在三月底,请假回乡补全相聚。儿媳女婿们热热闹闹做了桌好菜,孙辈们也都来了,膝下承欢,广汉叔红光满面,多喝了几杯,他嗦完鲤鱼头,抠出鱼眼刚送进嘴里,头突然往后一仰,喉咙倒吸了口气,靠着椅背痛快地走了,鱼眼从嘴角滑出来掉在地上,像一个圆溜溜的句号。他的死因大概跟胖有关,丧事办得比我奶奶更隆重,但时间匆忙,棺材是从那个老木匠家里现买的——最好的那口。
哀乐凄凄,笙钹的声音无精打采,唢呐却在不断拔高。有些人活着时微不足道,死了才会得到一丝可怜的敬重。当年同样背下字典做了大官的旧友已经退居二线,人走茶凉的落差让他有空回忆过去。闻听此事,不远千里赶回来,在广汉叔灵前一哭,和众人讲起与广汉叔的革命友谊,后悔自己怎么不早来看看。
广汉叔出殡那天,我怎么都找不到爷爷,后来听到杂物间有动静,进去一看,剩下那口棺材的盖子半掀开,探头瞧,爷爷在棺材里躺着,呆呆地望天花板,布满皱纹的脸上遮着灰暗的阴影。他胃不好,用罐头瓶装着热水捂在肚子上取暖。老友故去,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可能也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走。人本来生自无善无恶的旷野,年岁越长,越畏天惧地,四面渐渐拥来墙壁,最后上下四方都被棺材封住,若真有魂魄,在永恒的黑暗中忆起刚出生时的清澈和坦荡,来途去径一对比,恍如隔世。
我慢慢把他扶出来,屋外阳光正好。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削去头颅的老峰山,咳了一声问我:“我和广汉的坟,早晚都会被忘掉,没人再来添土,你说我俩谁先变成山鬼?”
我本想再宽慰他几句,但瞎话说多了显得不真诚,就认真回答:“广汉叔的儿女孙辈都在广州扎了根,不会再埋回来,应该是广汉叔吧?”
我爷爷点点头,有些欣慰:“嗯,我是比他好点。”
为了让爷爷开心,我说起一件荒诞的事儿来。广汉叔生前有些存款,他儿女想取出来,银行却说得去几个部门搞几个证明来,否则不给取。
爷爷大惑不解:“证明啥?”
我说:“证明他死了呀!”
“死都死了,还得证明?”爷爷摇头,“幸亏我穷了一辈子。”
爷爷去世后,和奶奶葬在了一个坟里。他要做的第三件大事,我们至今都不清楚是什么,因为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他种下的那十棵猕猴桃树,每年抽芽生叶,但爷爷去世两年后仍然没挂果,父亲把它们拔掉后,西北大地上再没了爷爷来过的痕迹。
爷爷把自己也种进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