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4)

人世已在爷爷身上匆匆流过,他厌烦了重复的日子。等棺材的事了结,他在精神上彻底脱离了本村的老龄团体,他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对抗脚下的土地。退伍后做了一辈子农民,每年种着相同的庄稼:莜麦、土豆、玉米、高粱……西北土地贫瘠,本村又不占地利,年年打不出多少粮食,土地更像是诅咒,把他牢牢困住。更多的时候,爷爷将土地视作敌人。上世纪四十年代,爷爷跟着某位将军打仗时曾去过暖湿的南方边境,他看到三米长的大鱼游过湛蓝的湖泊,见过从树干上直接长出来的紫黑水果,以及五颜六色的巨大花朵爬满即将激战的山坡。肉体被彻底钉在故乡后,他总是回想南方那些什么都能长出来的奇妙土壤,眼界这玩意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去。他不止一次咒骂过西北的土地,却又不得不日夜劳作,获得微薄的收成,艰难地养活一家,让四个子女穿得起单薄的棉衣。

年轻时与他一起咒骂土地的村民,吃苦太多,却找不到具体的原因,有的和土地稀里糊涂和解,有的转向各式各样的宗教,只有他还想与土地再战一场。家里院子大,开春后爷爷用铁锹松土,全部开辟为试验田。只留下两条小路,一条通往厕所,一条通往大门,将院子割裂为三块。以前只种些黄瓜西红柿之类,现在他想种些本地少见的瓜果。我给他讲了橘生淮南则为枳的典故,劝他别折腾,但他固执地要种出一片锦绣山河。

爷爷讨厌乌泱泱的人群,一直没生过大病,好多年也没进过城。为了和土地战斗,他破天荒去市里亲戚家住了三天,带回些庄稼地里不常见的种子和幼苗。他费劲托人买来十棵猕猴桃树苗,又在院里种下了西瓜和香瓜,窗下栽了铁线莲。院墙外有块好地,他移摘了很多株月季进去。爷爷文化程度不高,不懂先进的培植技术,就仔细将土里很小的石头都剔除出去,挑来上好的羊粪做肥料,每天耐心浇水,认真除草。

他像破木窗上一根生锈的铁钉,在朽木里硬钻出来,其行为受到村民尤其是重病老人们的非议。大家认为一个合格的西北老头,应当年复一年种植差不多的庄稼,生一些差不多的孩子,埋进这片差不多的地里。农村对使过坏的人常常宽容,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对行止有些怪的人总是刻薄,因为大家明里暗里都做过点坏事,但对怪事未必有概念,嘲讽便来的理所应当。同类的恶意往往比规则更无情,好事者来参观后,添油加醋把我爷爷的举动说成有病,广汉叔也来劝爷爷:“好端端的粮食地,种花又卖不了钱!”

“老种能卖的东西没啥意思。”爷爷反问,“我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对!没用!都没用!”广汉叔倒嘿嘿笑了,“我知道劝你也没用,顺口一说罢了。”

很多以前有用的事,现在也没用了。新千年以来,世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离爷爷的掌控,杀敌五人已经不算本事,月挣五万才是村民眼里的硬汉。一条连接南北的铁路经过村口,拆迁暴富的人们一雪前耻,锣鼓喧天,隆重地娶妻嫁女,祖辈土地换回的巨额钱财来得就像一场梦,不会理财的幸运儿无法驾驭,只有靠消费和赌毒才能保持清醒,每个大姓都添了些千篇一律的不肖子孙,邻里纠纷渐多,生活吵闹热烈,火车声音震耳欲聋,每天从远方传回新的刺激。没赶上拆迁的年轻一辈,心怀不满,拖家带口纷纷进城打工,誓要光宗耀祖凌于人上,于是大片的农田很快荒芜,野草和庄稼一般高,没人再敬畏一个认真对抗土地的老人。

西瓜是爷爷花时间最多的,他每天都浇很多的水,果实长到碗口大小,爷爷很开心,甚至将瓜藤摆出了对称的图案,一派野生艺术家的气象。我放暑假回来帮他每天除草,雨后草的长速很快,隔几天就又冒尖了,爷爷总是怀疑到底有没有锄过。

夏天即将过去,西瓜还是那么大点,而且羊粪用多了烧根,有些提前死掉了。某日大雨之后,枯萎的藤叶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爷爷终于暴怒,他感觉受到了土地的欺骗,抄起锄头如刽子手一般,转圈将西瓜一个个狠狠敲碎,淡红色的汁液混着水珠四溅,我想起那两只被砸在墙上的白兔。雨后农村的泥地,黄胶鞋每踩一步,脚底的泥就加一层,爷爷的脚下越来越重,泥里似乎有种力量要将他拖进去。我在院门口目睹这位老艺术家的暴走,他处理完残局,喘着气转头,看到我来了,瞬间平息愤怒,恢复了慈祥,他指指另一边:“那边有香瓜,摘着吃吧。”

香瓜的生命力相对顽强,但受限于种子和土质,那年长出来的香瓜很小,吃起来也苦。有时一些顽皮的小孩偷偷翻墙进来,试图摘些瓜果吃,总是失望而归。猕猴桃树像是活了,但需要三四年才能挂果,西瓜和香瓜彻底失败,很快传为村里的笑谈,倒是墙外那片月季开得挺好,成了荒村里最不和谐的点缀。花本是怡情之物,爷爷却按庄稼的规格去种,株株紧凑。花开之后,苞苞朵朵拥挤得像是春运绿皮车上的人头,西风一来,互相推搡,仿佛能听到月季们的争吵声。

自从院里全被爷爷占据,奶奶颇有怨言,她是个务实的人,只好在废铁锅里种些韭菜——包饺子不能缺。她一辈子收拾庄稼,没想过种花,等到红红蓝蓝的铁线莲爬满窗台,她却很喜欢,少女心在老年才正式萌生,她改口说爷爷这瞎鼓捣的玩意多少也还有点用哩!

三、

土地上冻前,爷爷拔掉了月季苗,然后种下了中药柴胡。柴胡耐旱,次年竟然收获了不少,我爸拿去卖了些钱,村里的投机分子们看到有门,也开始种植柴胡。这小小的成功让爷爷感觉索然无味,他立刻转向了更艰难的实验,想种一些真正属于南方的植物,便去求广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