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5)

广汉叔原籍在隔壁县城,少时读了些书,七十年代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到我们村,那时村里没几本能看的书,他在苦闷中,竟然慢慢把新华字典背了下来。当年村里背完字典的共有两人,另一人恢复高考后立刻考上大学,步步升迁,如今在邻省的城市主政一方,而广汉叔随遇而安,过早地娶妻生子,在稍纵即逝的机会前不知如何选择。犹豫是致命的,他像观望的傻兔子,一步落后,迅速被命运的大手攥住,一生都砸进了老峰村。

广汉叔的儿女学业有成,都在广州立足,工作高薪,时常释放遥远的孝心,从南方寄来新奇食物,广汉叔常分给爷爷吃,我有时也能沾沾光。他年轻时的未竟之志太多,全压在心上,到老了更是一件也不想做。老婆某年除夕夜上旱厕掉下去死了之后,他便整日埋在书堆里,据说要修族谱,好几年也没见成果。别人的命运,他偶尔能说准,但自己的命一次都猜不对。老年的他,所求的早不是一展雄才,而是希望儿女常在,孙辈绕膝,发觉无法实现,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吃饱喝足有卦算,能死在背下字典做了大官那人的后面即可。

爷爷的意思,是让广汉叔跟儿女打打招呼,寄些南方植物的种苗回来。广汉叔是有些常识的,眉头大皱,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南北气候差别大,根本种不出来。嘲笑了一番,但架不住我爷爷执拗,一再坚持,他只好答应了。

种子很快寄回来,广汉叔全给了我爷爷,每天监工似的来看我爷爷种地。广汉叔开始几天还嘲讽几句,但他很快被爷爷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感染,想到自己一辈子没做成几件事,现在也该整点新玩意儿扬眉吐气一把,于是他又给儿女打电话让寄种子,把院里院外早就荒废的土地重新翻掘出来。他从无用哲学里短暂抽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之前和儿女很少联系,每次谈话都是无效交流:你吃了吧孩子病好了吗天冷记得穿棉裤上班路上小心车……现在他常常询问这些植物的培育技术,高知儿女们也乐得跟老父亲有新话题,两辈人更亲近了。

爷爷和广汉叔成了同伴,热火朝天地种起了新植物,有一种走火入魔的美感。两人常常在午饭前就折腾饿了,回广汉叔家里点起灶台,擦干净铁火盖,先在薄皮的铝水瓢里撒把小米慢慢咕嘟着,然后削几个土豆,切成一片一片烤着吃,口淡就撒点辣椒粉。广汉叔家的电视整天开着,很少换台,有时播着《奋斗》,有时是《聊斋奇女子》,两人都看不太懂,也不为看懂,就是听个响,家里不至于太冷清。

那年放假回来,我去帮爷爷浇水,爷爷却拒绝了我,他说:“你快毕业了吧?别再下地了,你这辈人,一定要离开这片地儿。”

对,我快毕业了。中文系从不培养作家,但盛产中学语文老师,照本宣科,争取不误人子弟就行。我仿佛有了离开土地讨生活的路子,但这些年外出求学,我像漂流在人河之中的孤舟,脚下空空荡荡,更看不到对岸。读大学的城市里裸土很少,地面覆盖着是水泥、柏油和滚滚车流,密集的钢铁丛林割裂并遮蔽天空,比较下来远不如村里开阔,俯仰便能看见天地。离开故乡到底能不能生活好,一切尚属未知。

他俩那年种下的植物,有些只长出了苗,有些只开了花,但没一株结出正经的果实,早就开枝的猕猴桃树依然没有挂果,村里什么都不做的老人对他俩的嘲笑更加厉害,但是他俩却并不气馁,甚至乐在其中。那些植物的花其实都很美,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后来我总在想,地里长出的东西,有没有果实重要吗?

2007年秋天我毕业,省里要修一座换流电站,几番考察,选址定在了老峰山。山上有地的村民们赶上了拆迁,但山头属于村集体财产,几家大姓的祖坟也在上面。事关赔偿和风水,外出多年的乡邻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赶回来,团结起来拦住施工队,老人们坐成一排挡路,小孩们拿弹弓去打项目部的玻璃,我都惊讶村里原来还有这么多人。

大家鼓噪了个把月,骂走市里好几茬和稀泥的领导,按法律程序谈妥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笔小钱,大姓们也把祖先的朽棺枯骨挖出来,埋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半个山头很快被推平,那个天坑被挖了一半、埋了一半,与山鬼的历史一起被抹去。冬天村里死了很多老人,广汉叔算了一卦,说是这个工程把养了几百年的地脉挖断了,地下积存的疫气散了出来,体弱的老人根本扛不住。

人命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邪风一吹,立刻坠进水里无影无踪。奶奶没有躲过这场大瘟,她高烧不退,转到市医院里咳了半个月,垂危时挨个把子女孙辈叫进病房,事无巨细一一交代。好在时间充裕,她最后实在没啥说的,想啊想啊想,跟我爷爷谈起村里某婶子还欠她十几块钱、某大娘也欠她几十块钱……有些已经是十几年的旧账了。絮叨完,她大方地说这些账就一笔勾销吧?爷爷根本不知道还有这账,点头说行。奶奶准确地在医生判断的时限范围里离开了,没受什么插管开刀的大罪。爷爷在医院走廊里闻了二十几天屎尿、消毒水和死亡混合的味道,收尸出来后,他跟我发誓,将来一定不能死在医院里。

祖坟还有些空地,但老魂聚多了也拥挤。爷爷觉得奶奶应该也不爱热闹,就拉着广汉叔在山上转悠,要从自家二十亩地里选块风水好的做新坟。敲定坟址后,广汉叔懂些风水,跟我爷爷说:“这块地背山面水,视野很好,但没有贵气,怕是子孙后代当不了官啊。”

爷爷当过排长,大小是个官,可是脑子一热退役了,他笑了笑:“当官未必是好事。”

这话正戳中广汉叔的心口,他点点头:“对对对,未必是好事啊……”

我父亲早就不种地了,刚开始包些小工程,钱都被套在里面,几个姑姑也拿不出钱来,但奶奶的丧事一定要办好。一筹莫展之际,爷爷却鬼使神差地拿出了六千四百五十三块钱,有零有整。全家都很惊讶,因为他每年的老兵补助金总是均分给四个儿女补贴家用,问他怎么攒下的这些钱,他却摇头不说,然后给奶奶请了最好的鼓乐班和道士班,风风光光办了场发送。

奶奶下葬前一天傍晚,乌云里雷声隐隐,体质很弱的表姐突然晕倒在棺材旁边。两个姑姑慌慌张张把她扶上热炕,广汉叔懂怎么处理,指挥众人压了三床棉被上身。表姐发着烧缓缓睁眼,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开口却是我奶奶的语气,语法颠三倒四,凑不成整句,正在外面忙活的爷爷冲进屋里,攥紧表姐的手问:“啥事儿放不下?别折腾孩子。”

表姐翻着白眼断断续续说:“死老头子……这几天我寻思……那些债还得要……你留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