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报小哥(4)

侯晖从未对谁大声说过话,集团里的保安、保洁阿姨都知道他脾气好,这会儿他喊出了高分贝的“别吵”二字,保洁阿姨赶紧闭了嘴。

半米高的报纸,一份份从左边到了右边,风吹进杂货间,卷起了其中的报纸。风也和侯晖一起翻报纸。当他翻到倒数第二份报纸,果真找到了夹在其间的又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哥哥:

见信好!我现在就坐在江南小院清吧,没能等到您来,很遗憾,也在我的料想之中,因为我没有勇气当面和您发出邀请,只能借助我们之间的那一捆捆报纸传递。原谅我如此懦弱,虽然我做好了和你讲述的勇气。我就坐在这里,看着暖色灯照着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忽然觉得世间最美好的就是这些充满气息、溢满情意的人群,最残忍的也是这些人类,当他们失去爱,变得自我的时候。我把想和你说的话,借着灯光写在纸上,随同明天的报纸,送到您手上,如果您看到了这份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的信,那就请耐心地听我说下去。

我接下来要和您说的,您也许会感到意外,甚至会觉得我这个人活得如此肮脏。但我知道,谁也不能左右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就像我给您写信一样,这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是您给了我温暖的感觉,促使我给您诉说。我为什么每次送完报纸都要到您那儿说说话,就是缘于这种感觉——您不会歧视我这个送报员,您给了我微笑,关心我的工作,用那款宽阔而温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滚动,因为您的手掌,给予了一个失意的送报员一份情谊,尽管我们之间只有报纸的传递与接收关系,尽管我们陌生。

我知道您知道,我就是那样的人。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喜欢的是和我同一个性别的男生,对女孩子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在我的青春时代,这个秘密就在我的身体里唤醒了,并深深影响了我往后的余生。当我看到身边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讨好异性,追求一次牵手、一个香吻、一场欢愉,而我却深藏着对同性的一种好感,某个打篮球的男生,那个跳跃的投篮动作真的令人着迷。我知道这是不被人理解的情感。自卑的种子在我的心底埋藏,并慢慢生根发芽,缠绕我的身体。

如果仅仅是自卑就好了,我恰恰是被带离了自卑的漩涡,从而掉入了甜蜜的陷阱里,从此注定了不可挽回的局面。那就是我的第一次恋爱。他是我的高年级学长,是他发现了角落里的我,牵起了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害怕,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要害怕,我们是有选择自己的权利的。”我遇到了他,仿佛他是另外一个真正懂我的自己。我们一起学习、打篮球、游泳、看电影、旅游,一切似乎很美满,即使是以兄弟之名进行。整个高中,我们都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时光。直到毕业考大学,我们相约填报一样的志愿,幸运的是我们都到了同一所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就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周末的时候就在出租屋过二人世界。我尝到了恋爱的美好。

然而,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他将给予我的快乐毫不吝惜地给了另外的一些男生,甚至在我不在的时候带他们到出租屋。我知道有一双袜子、一件内裤不是他穿的,也不是我穿的。我知道有一双拖鞋也不是我们穿的。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监控视频经常关闭。我偷偷翻看了他的微信,看到了一个备注为“Newboy”的微信好友,他们在聊天中相约到我们共同租住的房子,并提及我不在,“可以任意happy”。我甚至发现,他在特别的交友软件上勾搭了不同的男生,互发私密照片……我忍受不了这样的背叛,那个曾经牵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害怕的男生,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我离开了他。他却发了疯似地问我为什么,要我回到他身边,当他寂寞时候的消遣对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停偷腥却不肯放过我。那个投篮姿势优雅美好的男生,甚至拿出偷拍的私密视频,威胁我:“你如果离开我,我就把我们做爱的视频放到网上去。”我感到恶心。我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要害怕,勇敢面对自己。”他似有感动,当着我的面删除并清空了那些视频。然后我和他断了联系。直到毕业,我都是一个人。而他,在校园里一起吃饭,一起打篮球的男生换了一副副新面孔。我不知道那些男生是纯伙伴还是性伙伴。我不再去理会。

毕业后我就到了邮政工作,您知道的,送报纸。我第一天看到您,就低下了头,太像了,我一开始以为您就是他。但您分明不是。您笑的时候,微漾的酒窝就像校园的他。有一天,他突然找到了我,说父母催他结婚,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生相亲,他当然是拒绝了,本以为可以躲过婚姻的束缚,他的父母却步步紧逼,甚至以绝症不久于世的道德绑架了他。他只好离开江南,回到了家乡。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一个正常的女人结婚、生子,便在网络上找了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同样面临父母的催婚,但她对男人感到厌恶,对女生感到愉悦。双方像找到知己一样,订立了一个协议,以满足父母的期待,同时满足自己的选择。他们在世俗的眼光底下,完成了一次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后,各自将自己的对象领进了家门,两人一房互不干扰、各自自由。

我被他带回了家乡。他打动我跟他回家乡的理由是,他要真正和我一起过日子,回到校园时代的我们。我想起一个人独处的寂寞,两个人的快乐,答应了。我们这种人,本来就不奢求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和祝福,只有让自己快乐才是最大的肯定和幸福。四人共处一室,各有选择,也各有目光监督。起初我以为这是一场双赢的牌局。但是频繁的探亲和世俗的生活需要我们持续扮演婚姻的美好,他需要和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共同履行夫妻的义务,甚至答应一年内要小孩。我看他和那个女人虚假地生活。那个女人实在受不了,她的女人也受不了,他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他们的婚姻破灭了,各自回到原点。我和另一个女人,也要面对同样的遭遇。他和我说:“都散了,他妈的婚姻是个什么东西?”他带着我又开始了同居的生活。

生活总是蒙着虚假的外衣,但生活不会欺骗本性。我们欺骗了自己的亲人,总以为在一起就能长久幸福的我们也存在着赤裸的欺骗。他,我的初恋,他除了我,竟然又在各种交友软件上勾搭,甚至千里赴约和别的男人约会过夜。我已经麻木了。我知道我不能奢求他和我在一起,能得到法律社会的认可,但是忠诚于彼此的原则不能变,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得到的是无情的鞭挞,他对我说:“我们是没有选择的,我们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哪怕是自己也不认可自己,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让自己更自由地去飞翔!”他为自己的雨露均沾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我苦苦哀求的时候,他暴露出了本性,把我推倒在地,和另一个新欢进了房门,让我在门外听着他们的欢叫。当他的玩伴分道扬镳,他又找到了我,我决绝了,他竟然拿出了此前删除的私密视频再次威胁我,我流着泪躺在床上,任他取乐……

侯晖看完了信,内心五味杂陈。他再次翻看童鑫的朋友圈,那句“哥哥看到我写的信了吗?”发布时间是3月22日晚上20:00。他又看了那则“讣告”的时间,是3月24日。

侯晖脊背发凉,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麻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久久不能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