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

和父亲的代沟不是一两天了。他最近迷上了修图,就是把拍好的照片裁剪与调色,这是他摄影爱好的延伸。他没事就坐在那台屏幕发黄的十四寸显示器前,桌上放着《电脑修图一本通》、单反相机、塑料读卡器,还有一个泡着浓茶的搪瓷杯。现在他的屏幕上是张翠鸟的照片,所谓“拍花打鸟”,“打”是他们的行话,为什么要“打”,因为难拍:拿出相机,旋好焦段,拨动快门,咔嚓,鸟却早已没了踪影。还需要等待下一个机会。这在我看来很无聊,父亲却乐此不疲。

单反相机是我几年前买的,那时觉得去旅游脖子上不挂个相机就少了什么似的,为了更像回事儿,还配了遮光罩和UV镜。当一切齐全后,我的热情却逐渐消退。最终,相机落到了退休在家的父亲手里。

“怎么样?”父亲指着屏幕里的翠鸟,这是他趴在林间一天的成果。

“还行。”我耸耸肩。他给我看过许多照片,在我看来都大同小异,一次快门咔咔咔几十张都是同一个场景,仔细看,才能看出那一点点区别。

“都差不多吗?”父亲又问了一遍。

“挺好。”我敷衍地说。此时,我完全没有欣赏照片的闲情。我正陷入人生最大的瓶颈。

我做事一向还算有把握,这一次却输了,在公司最近一次人员调整中,我可谓一败涂地。领导说,这是领导层的集体决策。我明白这是微妙关系的综合作用,我也明白除了无条件接受,我别无选择。我今年三十五岁,年龄是道坎,这一次出局,意味着我可怜的职业发展将陷入僵局。这感觉就像寒窗苦读了十几年,进了考场却被收走了试卷。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漫不经心地拖动着鼠标,屏幕里照片的饱和度变得浓烈了些。

“没上就没上呗。”他说。

在他看来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去菜市场遇上菜品售罄,是常有的事。他不懂职场,对这个问题的通达反而让我气馁。

他做了一辈子代课老师,没有编制的那种。他不太了解学校以外的事,对职场的竞争更是不了解。我的挫折感汹涌而来:同批入职的同事,大多都已晋升,我在最有希望的时刻却失败了,我抬不起头,最近几次饭局我都没去。

我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或许在平行宇宙里,另一个“我”更有出息,那个“我”嘴更甜,和领导走得更近。我不断复盘,反思自己错过了哪些本应有的机会,但每次反复咀嚼都加重了我的沮丧。

然而,我在父亲面前隐藏了这种情绪。他退休了,何必再徒生他的烦恼。虽然三千块的退休金不多,他却生活得自得其乐,一有空就背着相机出门,戴着一顶越南游击队式的遮阳帽,穿着一件四个口袋的军绿色马甲,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摄影包。他的体力充沛,远不像六十五岁。

父亲点开一首歌,是《贝加尔湖畔》,音乐初始是钢琴声,我心头一颤,很久没好好听一首歌了。李健声音出现时,父亲也跟着哼了起来。他五音不全,在他会的地方唱得中气十足,唱不出的地方就哼哼而过。父亲摇头晃脑,沙哑的声音与原声混合成一股可怕的噪声。父亲不怕跑调,在人多的酒席上,有人让他唱,他说唱就唱,每次都是这样。

软件没充会员,歌曲十五秒后便戛然而止。我被拉回现实,看到翠鸟照片已修改完毕。背景是黑色的,边上是他打的圆体字:

“春草细还生,春雏渐养成。”

看见照片,我想起最近的新闻,有一群来自贝加尔湖的白鹳在这里越冬。我随口说了这则消息,父亲回过头,问,来自贝加尔湖?我说,是的,这种鸟翅膀展开有两米。我伸开手臂比画了一下大小,自己也感到鸟的巨大。父亲从眼镜上方看着我,问,白什么?我说“guan”,念四声。他在电脑上搜索:

白鹳:来自西伯利亚,身白尾黑,栖息于开阔的山林和沼泽地带,每年八九月从贝加尔湖向南飞,在长江以南越冬,春季三四月就离开北上。

父亲边滚动着图片边说,拍这种鸟要用长焦,或用无人机。父亲拍鸟的热情由来已久。他的硬盘里有几十个G 的照片,有白耳的画眉、淡蓝色的翠鸟、细尾的鹩莺,还有头顶长冠的鹎鸟。照片按照年月归类,哪种鸟在哪里活动,他一清二楚。当他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时,话就特多,酒都能多喝几口。他把照片晒在朋友圈,三五好友点赞,他便十分愉快。“怎样!”他常拿出手机,表现得得意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