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外

谁能想到我的身体出了问题。不是手臂腿脚,是心脏。惊讶已不能形容我的心情,我怀疑的目光和不满的嘀咕惹恼了医生,他把报告单塞我怀里说,到大医院查去。

到省城医院一查,报告单上黑体字刺目揪心:房间隔缺损(下腔混合型)右心增大,三尖瓣少量反流。一旁的老婆泪眼婆娑。我烦躁地说,你哭啥,你哭啥。医生就说,也不要紧,做个介入手术。

不来省城医院,不知道天下病人多,来到心血管外科病区,才知道我是九牛一毛,数不清的人拿着单子挤来挤去,都是心脏问题。原来我不是自认为命运不济的倒霉蛋。我和老婆心里舒服多了。

这天中午,十几个患者家属围住了一个护士,听她讲手术注意事项。护士简单说了程序,末了又说,介入手术从腿部血管开口,推入陶瓷膜封堵器,手术后血管口按堵很重要,连续八小时按住不放,医院这边有专业护工,需要的可以报名。都是成年人,都听明白了,这才是重点内容。

拥挤中我感觉胸口不适,立刻想到自己是心脏病人,就想退出来。身后有人拉我一把,我出来了。

回头看时,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正冲我笑,未及我开口说谢,他先说话了,你的情况不能拥挤。他指指我胸口,又说,手术不大,可也是个手术哩,马虎不得,找个护工很有必要。我心里疑惑着他的言语目的。他又说,放心,这里的护工都很专业。我的已到嘴边的谢谢就不想出口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托儿吗?

回到病房,护士来打了针,我就仰面朝天躺着。我看见红色空气在流动,也许那是我左右心房横流的血液;老婆手中拿着橘瓣,一点一点揪丝,那被白丝勒着的瓣瓣,又成了我的左右心房。刚才的男人又出现了,那张托儿的脸晃动在门口。我扭过头,闭了眼。他的声音还是硬生生闯过来了:手术前不能吃东西。我不出声。托先生自作聪明,哪知那橘子是我老婆吃的。托先生又说,不用担心,小手术,很快就能做完。这话贴心,老婆似乎很受用,拿了橘子想给他。我咳了两声,老婆尴尬地缩回了手。

一个小时后,我被通知去做手术。在这段时间,托先生不断出现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观察我,目光里的搜寻意味几乎要喷出来,满脸的不怀好意让人不舒服。我私下责备护士,他们怎能随便到病房来?没想到护士说,那大哥人挺好的。我无语,心里愤然,他们肯定串通一气,有共同利益。

去手术室的路上,老婆附我耳边说,那人在打听你呢,他问你以前叫什么,是不是改过名字。本来自己走过去而不是被推进手术室已让我惊诧,老婆的话更让我心生不祥。医院这地方,真是步步惊心。

麻药还未生效,手术就完了。我闭着眼,嗅到了老婆的气息,她问我感觉怎样,我不说话。她又问。我不耐烦地睁眼说,还能怎样。话没说完我就看见了托先生。他微笑着看我,他的手紧按住我的伤口。我惊讶道,怎么是你?他笑道,我有经验,哥放心,保管好好的。会挣钱的人嘴都甜。由他去吧,此情此景,我哪能顾上谁的手护理我伤口,只要不是熊掌就行。

托先生坐在床边按住伤口,一刻也不松手。本想这家伙肯定要说些不着调的话。奇怪,没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考虑我的情绪。他的手在我前列腺处,部位敏感,有时我也会有些反应,他却装作不知,只用左手掏出手机来翻看。这时我会多望他两眼。小便是件麻烦事,不能起身,在床上进行。老婆满头大汗,他却手法灵活,左手伸入我屁股底下一撬,我便能起身,尿盆塞下面,很快完成。如此三番,我不好意思了。

又一次小便解决后,我说兄弟干这个几年了?他笑着说快十年了。我又问些家庭收入之类的话,他就慢慢回答。突然他问我,哥你知道这世上有姓桑的人吗,就是桑姓。我说知道啊,也不是什么怪僻的姓氏。他又说哥你改过名字吗,你以前是不是姓桑?我一下冷了脸说,说好的八小时350块,不可能再加钱。他摇头说不是钱的事,就是名字的事,哥你老家是不是宁夏那边的,你到底改没改过名字。我指指被窝,他连忙又按紧了伤口。我说,你究竟想说什么,你到底是护工还是特工?他黯淡了眼神,低声说,我有个兄弟,亲兄弟,刚出生就被抛弃了,就因为有心脏病,我姓桑,他也姓桑,爹娘说没人知道这个姓。我不相信,小县城出生的,咋能没人知道,他就是走到天边也会有人知道。我的心一激灵,说你当护工是……他说就是为了找兄弟,快十年了,我在邻近几个省城大医院都干过,不为钱,就为找人,他有心脏病,迟早要来医院,说不定就能碰上,哥你看着面善,是个好人,我兄弟肯定也是好人,你告诉我你以前叫啥名字?我没法回答他,只说,你要找的人你都不认识,还找?他盯着我望一会儿,说,一根藤上结出的瓜,咋能不找。

第二天我出院了,走到病区门口,忽然想回头,回头就看到走廊尽头,姓桑的男人在四下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