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

温亚是画画的。十五岁开始画,画了二十年,生活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房子车子家具和交往的人。唯一变了的是他的画。二十五岁和十五岁的不一样,三十五岁和十年前的又不一样。见过的人都说那画绝了,像是把实物镶到纸上了。曾有省里市里的大画家来买他的画,价格让人目瞪口呆,却说要署上别人的名字,参加什么国际交流活动。温亚一口回绝了。认识的人都叫他画家,他称自己是画匠。画匠不与名流来往,排斥书画协会,不参加文化交流,也不举办什么作品展,只闷声不响干简单的工作,吃简单的饭,风轻云淡地拿笔涂呀画呀。

不画的时候就冥想。那是独处静坐的事。他不孤单,邻近的城市里未来也在冥想。当初他就是从未来那儿知道了冥想。未来给他讲正念觉知和深度呼吸。后来两人约定共同做这事。常是清晨五点和晚上八点,相隔四十公里的地方,两个人一起进入呼吸。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的世界里,前尘往事如烟似雾飘走,留下神清气爽的当下。或半小时,或一小时,完了两人谈感受,都觉得活力满满,未来可期。两人再把这些感受写下来交换了看。烦恼渐渐归零,只一张亮灿灿的脸。两人很少见面,只在微信上聊。有时未来提出见面,温亚说这样聊挺好。发个笑脸。又有时温亚说想见面,未来会说这样聊挺好。也发个笑脸。夏季炎热,两人发个西瓜表情,冬天飘雪,两人在微信上抱抱。

那次见面是个春天。花香自各个方向吹来,两人拥抱了。温亚抚摸未来的短发,轻轻吻她的额头。未来大而清澈的眼睛装满了水,一闪一闪望他,他就不好意思,松开了手。未来却又伸手去摸他的脸,踮起脚尖,将红唇叠印上去。

离开时温亚说,想没想过将来?未来说,我只想现在。温亚说,现在如何?未来说,能改变一下吗?他说怎么变?她指着满屋子的画说,把这些变成物质。他有些惊讶地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她摇头说,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为你父母,你该结婚了,结婚需要钱。他急了,不相信地盯着她,又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你这样的活法。他说,如果是你呢,我跟你结婚呢,要精神还是物质?未来说,都要。他愣了许久,缓缓移动目光,看枯树上挂着的叶子一般的画。

画展是三个月后举办的。在未来所在的城市。市内颇有名气的美术展览厅。外部建筑呈欧式风格,内里又是雕花的古朴国风。分内外两个厅,外厅稍大,集中了山水田园自然风景之作;内厅略小,主要是花鸟草虫人物工笔作品。一幅一幅装裱考究,或上下或左右卷轴悬挂。墙面颜色依作品色调风格而定,显然是重新装饰的。正厅上方电子屏醒目显示主题:着名青年画家温亚作品展。

剪彩仪式人物齐整,有模有样,书画名家、商界精英自不必说,媒体记者也来了不少。未来给温亚介绍一干人物,先是代森。未来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多次的代总。温亚伸过手去说代总好。代森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黑西装,头发锃亮。他摆摆手说,在未来面前不要叫什么总,叫代森就行。代森没怎么望温亚,说话时一直盯着未来,嘴角漾着笑。温亚望望代森,见他目光不在自己这里,便望未来。未来就不好意思了,眼神游离别处。

后来几天,温亚很想与未来说点什么,未来隔天来一次,来了便热情接待客人,很少与温亚说话。温亚心里疑惑,又不好说什么,也引导观者,介绍作品。脑子里想象着眼前的姑娘冥想时的样子。

这天观展的人少,温亚对未来说,代森到底什么来头,我好像被他攥手心了。未来说,画展的赞助商。温亚说,展览就展览,还要卖,这不就是摆摊卖画吗。未来说,你是不是冥想走火入魔了,这么可笑的想法,画卖出去体现价值呀。温亚说,我的价值在钱吗?未来不语。温亚又说,画的价格谁定的,那么高能卖出去吗?未来说,代森定的,画展结束,卖不出去的他全买走。温亚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未来望望他,说,他喜欢你的画。

第七天,画作开始出售。第一个买画的人是代森。他要买那幅《冥想》,是一幅人物画。画中女子短发齐耳、脸庞圆润、肤色白皙透红,大而清澈的眼睛里尽含温情,丹唇微启,皓齿隐约可见,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口说出嘤嘤细语。此画悬于内厅,几天来观者无不在此流连驻足,暗自赞叹,眼里露出艳羡之意。

岂料温亚不卖,唯此一幅不卖,其他的送一幅给代总也行。代森传话,愿付双倍价格。温亚断然拒绝,没有商量余地。

这天夜里,展厅莫名失火,几乎所有画卷被烧光。闻讯奔来的温亚不顾众人劝阻,疯狂扑入火海,抢出了那幅《冥想》。画中人物毁去一半,剩下肩以上的头脸。

温亚双手枯焦,自此再不画画,只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