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生活

山里现在还是早春时节,早晨常有寒冷潮湿的雾,远远看去,深处的人家有“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曲径通幽之感。宋阿钿有一次赶在日出的时候去散步,一回头,看到这样的景象,便想起王维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阿钿暗自感慨:春对应秋,春华秋实,有因果关系,有禅意,有隐士的意味。

阿钿理了理搭在额前的头发,沿着上坡路回了家。

阿婆在厨房忙碌,母亲还睡着。暗黄的门虚掩着,圆形的旋转锁被水汽覆盖,暗沉沉的,显得老朽而瘦骨嶙峋。

父亲在广州打工多年,母亲过了等额年份的丧偶式婚姻生活。阿钿痴痴地想,屋后头的那座山是一片坟地,阿公和列祖列宗安息在那里。想着想着,她睡着了。一条等分线将她脑海中的画面切割成两半:母亲憔悴的面孔从左半部分浮出,阿婆衰老的面孔从右半部分浮现,像破镜重圆。阿钿知道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她们两个穿着极朴素的农家衣裳,小拇指勾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

阿钿被惊醒,她回忆梦中的情景,阿婆和母亲似乎不是母女,而是姐妹。她们目视前方,眼神暗淡无光,朝着自己身后的滔滔江水走去,一点一点地沉没,在夕阳的掩映下,变成两点光斑,被卷进江中。

她大喊,却感觉自己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抽离,以磁悬浮列车的速度不断后退。她醒来,想到《红楼梦》中的那句谶语,“假亦真时真亦假”。冷汗沁出她的皮肤,她这才在日出前走出家门,似乎这样就可以为她刚刚做的梦寻到好的注解。

她走了很远,觉得冷,却不停,似乎受命运指引。在熹微的天光下,她看到一户人家大门上的对联:一边被风吹得耷拉下来,像蓬草;另一边是几个毛笔字,“花好月圆人长久”,她怔了一下,看横批,“阖家团圆”四个大字。这下才终于回了魂,从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夸父与日逐走,弃其杖,化为邓林”中抽身,缓缓回头,意识到自己是母亲的女儿,是阿婆的外孙女,是镇上中学的一名初中生,更是一个女孩子。她想起做中考模拟试卷中的一道题,一天的哪个时候森林中的含氧度最高?

这是非常基础的知识,阿钿也知道这个题目的答案,只是现在她身临其境,她处在村庄的一角,村庄被山上的树包裹着。

从刚入初中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有生物这门课程,从打开生物课本的那一刻开始,她深深地爱上这门学科。阿钿对她的同学同时也是最好的玩伴花未舒说,她不觉得生物是一门自然科学,甚至不认为生物仅仅只是一门学科,学习生物就像是在理自己的根。她爱生物甚至超过了语文。

纯真美好的记忆多在童年,那时她不懂得什么物质条件,只记得她跟着阿婆和母亲上山采马齿苋,采艾草,采各式各样的野菜。她玩耍嬉闹,玩够了,闹够了,便掺和帮倒忙,用蛮力拔野菜和杂草。拔不动,连带着自己摔一跤,屁股重重地跌坐在黄土地上。站起来,拍拍灰尘,跟个没事人一样,不顾阿婆关切的话语和母亲的责骂,继续拔。她小,没有分辨能力,只是图个好玩。

马齿苋味酸,用小阿钿的话来说,是酸到腮帮子里去了。酸得麻木,酸得没有了知觉,配上艾米粑粑的甜,却也中和了。阿婆将艾草捣碎,和面粉一块揉,用笼屉一蒸,艾香扑鼻。阿钿是赣西人,习俗就是这样的,不像是现时在网上流行的青团,里头夹了肉松、花生等佐料,面粉又多,味道盖过了艾香,有种喧宾夺主的意味。等阿钿长大了些,阿婆也教她做艾米粑粑。艾草和面粉的配比多少,怎样做才会鲜绿欲滴而不会发黄,这里头大有讲究。

阿钿直观地领略到民间和山野的美感,民间和山野也滋润着她,把她哺育成人。那时她还不懂民俗有些时候是和物质匮乏相伴随而产生的。现在,她早已明白,物质匮乏的原因有很多。

就像一条麻绳,这头连接着她、阿婆和母亲,那一头连接着父亲。

阿婆煮了三碗面条:一碗里放了肉丝和茶叶蛋,她将它推到阿钿面前;一碗里放了猪肝和水煮蛋,阿婆将它摆在母亲惯坐的那边;还有一碗清水面条,阿婆从灶台端上桌。

阿钿默言,她并非不敏感。她劝过,无用,阿婆有她自己的逻辑,是旁人撼动不得的。阿钿近来看了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心中酸涩。在阿婆看来,母亲身体弱,阿钿在长身体,都不能亏待,而她只是行将就木之躯,吃太好也是浪费粮食。

阿钿反驳,阿婆却用枯皱的手轻抚她的长发道,阿钿,我在电视上看养生节目,上头说老年人不能吃太好,这样反倒不好。阿钿无言以对。

阿钿敲母亲的房门,没有应答,便推门而入。母亲坐在床沿背对着她,黑白对半的头发披散在后肩。她走上前,看见母亲惨白的脸,两只浑浊的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

她率先开口道,妈,吃饭了。

母亲惨笑了一声道,你爸终于承认了。我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他今天早上终于接了,他果然还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母亲把硬吃进肚里的猪肝干呕出来,看着地上的一摊酸水和酸渣,喃喃道,他要靠女人养,还要用那个女人的钱来养我们……

阿婆只是对着母亲叹息。

但是这也有好处。自那以后,马齿苋和折耳根这类野菜就倏地从阿钿家的餐桌上消失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我原本配不上你妈妈,我能够做的只有这样。

阿钿看见村口池塘里头败落的莲花,想到她咿呀学语时反复吟诵的一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花未舒人如其名。如果说阿钿算得上是清秀的话,花未舒就是那种明媚的美。她和阿钿一起长大,同样喜欢诗歌,喜欢语文,也同样是不落凡尘的,却只可惜生长在乡村之中。语文老师在课上讲《红楼梦》,讲黛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花未舒便听得入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老师,思绪翩然。老师迎上她的目光,和善笑道,《红楼梦》中的女儿都有对应的花来象征,我看花未舒同学就如玫瑰。

全班笑作一团,有些不那么安分的男同学吹起口哨。

过去也就过去了,一切照旧,但花未舒却心不在焉,虽然她在极力掩饰。阿钿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便问她怎么了?未舒痴痴地问阿钿,你说,最高贵的花是什么?

阿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未舒的心意,便毫无曲折地说,应当是牡丹花吧。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

未舒落寞地说,是了,要是与男人作配,玫瑰也只能是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