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小一直认为,青云巷在梅雨时节才最有韵味。
形色各异的女子,进出在窄窄的小巷里。绰约的身影,让迷蒙的细雨都多了几分温柔。
巷子深处,是祥云坊。
祥云坊是龙城最好的旗袍店。坊主胡喆义手艺精湛,却脾气古怪。平时制衣有奇怪的癖好:烈日不制、冬夜不制;饭前不制,酒后不制。要是哪位客人不亲自到店里来量尺寸,就算给再多的钱,胡喆义也不会搭理,更别提要用他那传说中的麒麟针在丝绸上走笔飞花了。
胡家是祖传的手艺,相传早在清朝康熙年间,胡家就有入了内务府的裁缝和绣女。御赐的牌匾“祥云飞衣”高悬门阁,风光一时。听说胡氏绣女设计了一组祥云图案,深得皇后娘娘的赏识,特地请皇上御笔亲赐了墨宝。这在龙城传为佳话。
后来,世事变迁,胡家家道中落,制衣这门手艺越来越颓败,大多数胡家子弟都不愿意再入此行。
好在出了一个胡喆义,他的麒麟针是一绝。
城西有一户人家,姓唐,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佳人。唐佳人相貌清秀,可惜有些高低肩。相亲那天,唐佳人穿了一身天青色的旗袍,身前的图案是鱼戏荷叶。肩部的荷叶被绣成了渐变色。她肩膀低的那边是浅绿,肩膀高的那边是深绿。浅色显胀,深色显瘦。一眼看过去,娉婷少女唐佳人,肩平面正,宛如仙子。
这旗袍,就出自胡喆义的手笔。沈小小那时还小,却还能记得那旗袍上吐着泡泡的鱼,还有鱼儿的鳞片折射出来的奇异光泽。
“小小,你怎么还没有去送布?祥云坊在催了。”覃师傅在门口远远地喊。
“马上就去。”还在沉思的沈小小将手中的麻绳用力地扯了扯,肩膀上的力量加重了一些。青石板路湿漉漉的,马车跑得有点儿慢。沈小小盘算着,今天的计划能不能实现。
祥云坊的伙计大旺在后院的门口伸出半个脑袋来,一脸不耐烦:“今天怎么来得晚?”
沈小小歪着脑袋,对着大旺赔笑道:“雨天,动作慢了点儿。”
大旺把小小和马车引进了祥云坊的后院。此刻的院子有些冷清,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平时,后院的马车挤挤挨挨地塞满了小院。客人太多,大旺要给马车夫发号牌。车夫们经常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打着大字牌,一边等待自家的主人。只不过,时局越来越紧张,小姐太太们来得也越发稀稀落落。
今天人少,正是时候。沈小小暗想。借口拉肚子,小小一路小跑进了后院的小门。
进了小门,左边就是祥云坊的仓库。一推开门,就能看见胡喆义亲手制的成品。一件件旗袍,好像一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等待元宵月夜。
慌乱中,她把手伸向了金色的裙摆。
没等她来得及跳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大旺拦住了她,“小小,你干吗拿个布兜?”小小大大方方地从黑色布兜里扯出一件脏兮兮的褂子。“大旺哥,不好意思,跑肚子,没忍住。”大旺嫌弃地捂住鼻子,甩甩手说:“行了,行了,快走。”
回来的路很远,却一点儿都不漫长。沈小小觉得黑色布兜沉甸甸的,好像装满了幸福。
一个时辰之后,祥云坊库房清点物品,发现少了一件没完工的金色旗袍,赶忙报告了坊主胡喆义。
“沈小小?”听完大旺的回忆之后,胡喆义摸摸自己的山羊胡,问:“就是那个城南沈家布庄的丫头?”胡喆义早前听说沈家布庄的儿子沈念君加入了革命派,去搞什么农民武装。
“走,咱们去沈家一趟。”胡喆义说。
细雨微斜,到沈家的时候已近黄昏。远远望去,沈家的大门口挂着白色的“奠”字。胡喆义还没有跨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一个稚嫩的女声在嚷嚷:“我不管,嫂子做梦都想和念君哥成亲。念君哥最喜欢看她穿祥云坊的旗袍。”
“小小,你哥他……他看不到了。”苍老的男声痛苦地回答道。
“看得到的。”
胡喆义迈进了大堂,一个少女跪在一个老人面前。少女是沈小小,老人是沈伯。他们神情凄然,目光都望着停放在厅堂中央的那两口赭红色棺材。
小小抬眼看到胡喆义,缓缓开口说话了:“胡掌柜,旗袍是我偷的。事发突然,待我家把事情办完,我任由您处置,望您大人有大量。”胡喆义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竟被她的镇定和大气弄得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什么。
沈小小转头对她爹说:“爹,我答应过嫂子的,这事我做主。”
原来,沈念君在广州起义失败,等到殓尸的人把念君送回龙城,在家里待嫁的嫂子阿暖竟一时想不开,用脑袋撞了后院门柱。本来已经约好去祥云坊找胡掌柜制衣的阿暖,还没有等到量好尺寸,人就随沈念君去了。
沈小小熟悉胡掌柜的怪癖,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胡喆义看着眼前这两口偌大的棺材,仿佛张着巨大的嘴巴在吞噬这个纷乱的世界。他沉默了半晌,微微地点了点头,开口说:“丫头,那件旗袍还没有制好,恐怕你要等等……”
从此,龙城又多了一个传说。胡喆义用麒麟针在那件金色旗袍上绣出了一朵白色的马蹄莲。倾斜着半开的白色花瓣,映衬着阿暖双眼紧闭的脸,格外素雅。胡掌柜半跪着在棺材边刺绣的时候,沈小小仿佛看到阿暖嘴角浮出一丝明媚的笑容,就像活着一样。
后来,沈小小才知道马蹄莲的花语是“永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