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5)

听见开门声,大姐从书房出来,书房里李姨在串珠。

大姐说,说天说地,说了大半夜。我说,都说了些什么?大姐答非所问,说决定去住院吧,你跟哥哥说一声。我看着大姐说,老妈不肯去怎么办?大姐说,这由不得她了。我说,我再劝劝吧,最好是她同意了。大姐说,同意得去,不同意也得去。大姐走了,说她要去做核酸,做好去医院的准备。我望着大姐出门的背影,颇为疑惑。大姐对母亲的事儿一向置身事外,这回却很有担当很有主见的样子,而且说话的口气也同平时的有气无力判若两人。

昨晚,大姐守护在母亲的次卧,防盗窗墙边放了张钢丝床。这张钢丝床我曾睡了几年,有次躺在钢丝床上睁开眼,惺忪地透过山水、石雕画帘布,忽见窗外一弯新月,顿生旖旎情怀。大姐原本也可以睡客厅的,客厅里有张沙发床。那年二姐从泰国回来,雇人从她家搬过来的。

母亲闭目躺在床上,身上的红毯子起伏急促,能听见哮喘声。床上依旧放有零食、水果,我在床前椅子上坐下来,母亲便启开眼皮要坐起来。我帮忙着让她起身靠稳妥后,她说供灯念佛时,我的姓名是许阿鹊,不是许荟琼,你们不要忘记。母亲喘气吃力,说话也很吃力,脑子却似乎异常清醒。我说,不会忘记的,记住了。母亲点点头,放心了。我说,你和哥哥、大姐有没有说过?母亲摇头道,我没和他们说,你也不要和他们说。

母亲说着咳嗽起来,我慌忙给她拍背,母亲却咳得越厉害了,额头上暴出冷汗。她咳嗽了好阵子才缓和下来,脑子却又糊涂了,说出的话莫名其妙。

母亲说,我作孽,对不起你爸啊,没脸去见朱家祝。

我劝她不要说话了,母亲却哭了起来,说我改名字就是因为没脸去见你爸,你爸只认得许荟琼,认不得许阿鹊。我很惊诧,感觉这不是胡话,眼直了望着母亲。她要改名字,不是说担心外公外婆不认吗,怎么是没脸见我爸呢?

母亲努力转过身去,在大木床左边的包包里摸出一张纸来,抖抖索索地递给我。这是一纸亲子鉴定书,我蹙起眉头仔细瞄,是父亲和大姐的亲子鉴定!我愣怔着问,这是……母亲说,你爸瞒着我去鉴定的,临终前才拿给我看。我想问大姐的亲生父亲是谁,但没问出来。母亲说,当年拆散你大姐的婚恋,是我有苦难言啊……

我由惊诧转为纳闷,母亲把这个事和我说,是希望我供灯念佛时千万别忘记给她改名字,还是希望我给大姐透露点什么以博得她谅解?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我拿眼神问母亲,母亲哭泣着,并无言语之意。我回想起大姐适才的异常表现,心想这个秘密母亲是不是已告诉了她?

母亲哭泣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喘气也不怎么吃力了,却目不错珠地盯着我。我发觉不对头,便带着哭腔喊母亲,母亲仍目不错珠地盯着我……大姐赶到了,哥哥赶到了,救护车也开进担水巷,可是母亲没有救过来,去医院途中就走了。

主卧里其实也没什么,似乎还是以前的摆设,只是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找不到了。李姨说她也好久没看见了。

按照本县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白事简办的规定,前往殡仪馆的人数、送葬人数均要控制在10人以内。供灯念佛无法举行,灵堂也就不搭了,讣告也不贴了。母亲的遗嘱不能办理,我心里很是忐忑,总想着要做点什么,如大姐说的,心到则心安。如果一点都不做,一颗心就凌空着。我想来想去,决定代母亲写张道歉书,向父亲道歉,请求他原谅,母亲出殡那天烧在父母坟前。就在执笔写时,我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盆曼陀罗,想起了他临终时出示的那张鉴定书,便有些犹豫了。我百度过,曼陀罗别名醉心花,系剧毒植物,其花香有致幻效果。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便草草写了百多字聊以自慰。

清明过后这些天都没下雨,父母坟墓上的坟头纸,依旧红的红黄的黄,都没怎么褪色。

安放好骨灰盒,摆放好花圈,我从包包里摸出一叠夹着“道歉书”的黄草纸说,老妈入住了,给你和老爸烧点纸钱吧。这个举动我事先和谁也没说,也不是安葬过程的规矩。面对三爿门前坟地上跳跃的火苗,哥哥、大姐都有些迷惑了。由于疫情阻碍,二姐没能从泰国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