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梦中

村里人都说我在同年龄的孩子中,算长得高的。我妈也曾抚摸着我的头说我都快有她高了。可你就是太瘦,性格也有点软弱,我妈说我。我再也听不到妈的声音了,她被装进那个木头盒子。他们铲土把它埋在地下,我再也看不到她了。那个土堆堆得又高又尖,所有人都把哭丧棒插在土堆四周,他们说明年坟头上会长出许多棵柳树。

他又在哼哼,酒现在把他变得比我还软弱。酒有时也会让他变得力大如牛,眼睛充血,满嘴胡言乱语,任何话都听不进去。那天一定也是酒精诱使他抓着妈头顶的头发往墙上撞的,我阻拦他,他随手抓起一只碗砸在我脑袋上,血贴着我的头皮往下淌,并不快,接着额头也感觉到它,它还在淌。我看到它,它出现在那面墙上,并不白的墙面沾上暗红色。他还抓着妈的头发往上撞,一下,又一下。妈不再挣扎,头垂下来,她早已习惯了对生活逆来顺受。

下午从外面回来,他一进家就迫不及待地喝开了,开始时他边喝边骂人,骂妈,骂我,骂姥姥姥爷,把所有跟我们沾亲带故的人都骂一遍。后来他变得沉默,骂累了,他停了骂人,却没停下喝酒。他喝得更快了,菜也不吃,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酒。他成了漏斗。他是因为歉疚才喝酒的吗?还是因为寂寞?我想过在他还清醒那会儿问问他,可又觉得不管是哪种他都不会对我说的。现在他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先是在炕上打滚,把酒杯菜盆筷子和其他一些东西都弄到地上,后来他也趴在地上。他的额头碰出黑青,不停地用手捶地,拳头落在一只碗上,碗碎了,瓷片染上暗红色。

酒让他变成一只被缚之鸡,站都站不起来。看过别人杀鸡,我猜想要杀死一个人比杀一只鸡难不了多少。我估计此刻他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越来越安静。这样也挺好的。那些瓷片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血已经凝固,结成暗黑色的痂。他背对着墙壁——那上面有妈的血,他后来把有血的墙皮全刮了,重刷了一次白灰,但我能闻到那血的味道。突然我闻到一股腥臭,我猜测他的血是臭的。我不知道我的是不是,毕竟我继承了他的一部分血液,我为此感到羞耻。他的手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哼哼声。我从炕上拿了一条被子盖在他身上,他的腿开始踢蹬,双手不住地捶地,我吓了一跳,赶紧跳到他的侧后方。

他总算安静下来,我重回炕上,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感到好冷,好冷。我把家里剩下的被子都盖在身上,还是觉得冷。

有人在外面喊,老韩,老韩,在家吗?老韩。我猛地坐起来,推开那几床被子,朝地板看了一圈,他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下地,走到他身边说,有人找你。没有反应。我小心地捏起被角,他的眼睛微睁着,我不由得后退一步。现在我完全清醒了,看到他脸上没一点血色,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胳膊,感觉无比僵硬。我想他一定是死了,将被子重盖在他身上。

外面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从窗户缝里看到村西头的老光棍赵仓扒在我家院墙墙头上,脖子伸得老长,像一只呆头鹅,不住地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赵仓以前经常来我家和他喝酒,他又喊了一声老韩,双手撑在墙头上,似乎想要跳进来。好在他没那么做。过了一会儿,他看没人答应,便从墙头跳下去离开了。以后我要在墙头上插些玻璃碴子,或是抹些大便,这样就不会有人往墙头上爬了。

我感到饿了,想起家里还有一些之前办葬礼剩下的面包和方便面。我更想吃方便面,却懒得烧开水。我就着一缸子冷水吃了一个毛毛虫面包。吃完面包,我来到陈一峰家院门口,站在外面叫陈一峰的名字。我叫得很大声,只叫了两声,他就出来了。我说有个秘密要告诉他,他问是什么?我说不能在这里说。我俩来到后沟,以前我们经常来这里耍,他问我,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看看四周,除了我俩,再没有其他人。我说,我告诉你后,你得为我保密。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我爸死了,我有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把我的秘密说出来。我看向陈一峰,他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他说,我不信,你爸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昨天我看见他还好好的。你爱信不信,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我还要告诉你,以后我再也不怕二虎了,他要是再敢动我一下,我就拿刀子捅他。我想我已经见过两个人的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天从后沟回去时,陈一峰问我家里还有没有毛毛虫面包?有,我说,明天给你拿几个。你不怕你爸捶你?他问。我再次对他说,我爸已经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自己了。说完我忽然又想起妈,如果他早些天——在她死之前——死的话,我妈就不会埋进那个土堆了。我虽然很喜欢现在这种没人管的感觉,但我更希望我妈活着,我记得她从来没打过我,她经常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俩命不好,摊上韩伟东这样一个不算人的男人。

那时的我胆子太小,不像现在,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不再怕挨打,也不怕二虎了——过几天我会找他算账的,会让他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如鼠的韩俊了。我甚至连死都不怕,敢跟一个死人同在一个屋子里睡一晚上,换作其他孩子,恐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妈以前常说她之所以不离开这个家都是为了我,每次爸喝醉酒打她时,我就会想起她说的这句话,她是为了我在忍受,她本来可以离开的,但是放心不下我。那么现在呢?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还在看着我?现在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想如果她看着我的话,那么她应该看到我变了,她应该放心了,我可以一个人活下去,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懦弱的傻大个,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勇气。

走到毛蛋奶奶家门口时,我看到不远处我家的街门大敞着,院子里站满了人,我知道一定是谁发现躺在地上的他了。我没进去,转身往后沟走,我走得很快,怕被人叫住,然后被带回家。那些人肯定会问我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会说很多风凉话、同情我的话、虚情假意的话,这些我都不想听。